第十一回学海无涯苦作舟(下)
那人奔至面馆,陡然止步,劲风方歇。江风心中暗暗吃惊:“好身手!这个只怕就是爹爹说的轻功了。”面馆伙计怔怔的看着那人缓步走进面馆,喘了几口粗气,一口地道的四川口音叫道:“胡乱煮碗素面来打牙祭!要快!”面馆伙计这才回过神来,忙地笑道:“好勒,爷稍坐。”这样的开张生意着实难得,换作往常,早晨能有一个人来他这面馆叫碗面也就不错了。
那人挑了一桌,隔江风等三人远远的坐下,又急喘了几口气。伙计端来面汤,他喝了几口,方才慢慢平复。江风、石头和香儿三人想望一眼,均想这人或许是江湖中的煞星,还是不招惹得好,于是大气不敢喘一口,连吃面也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太大声音。
那人一面坐着,喝了几口面汤,又催促伙计叫道:“面还没好么?搞快些!”伙计陪笑应道:“好了,好了,这就来。”正说着,只听四川汉子适才奔来的方向又有脚步声远远传来,似乎也是疾奔。那人脸上飒然变色,口里叫道:“这帮贼娃子,追得好快!”又向面馆伙计说道:“面不要了!”话音未落,已出了面棚,往西奔去。
面馆伙计一脸苦相,慌忙叫道:“爷,您的面已经下锅里了,爷……您还没给钱呢……爷……”一句话功夫,街道上便不见了人影,他气急败坏骂道:“什么东西……鳖孙子!”那人早去得远了,却哪里听得他嘴里叫的“爷”还是“鳖孙子”?伙计说得几句,锅中的面已经煮熟,再煮便老了,只得连声叫苦将面捞起。
面刚出锅,东边五、六个人已经奔到面馆外。伙计瞧着众人皆是一身灰布道袍,与先前进店要面的身所着衣服竟是同样样式,不敢招呼。
一众人等火急火燎进了面馆。江风和石头、香儿等人看时,只见来了六个人,身材较事先来者稍高,年纪有大有小,大的约莫年近五旬,小的却似不足二十年纪,各人口中,鼻中均呼呼喘气。为首一人脸型瘦削,面带焦躁愁苦之色,大声叫道:“老板,老板呢!”这一口口音与先前来面馆之人略有相似,细辨之下又有不同,约莫是渝州腔调。
面馆伙计匆匆上前应了,道:“小的老板不在此间,这里暂由小的照看……”想是他说话啰嗦,话没说完,那渝州汉子已经不耐烦了,叫道:“什么小的老的?煮六碗面!要快!”
那伙计口里应道:“是,是。”却不动身。渝州汉子脸上立时不快,喝道:“快去!怎么还不去?”伙计一脸陪笑,手上两根指头前后搓着,口里吞吞吐吐的道:“这就去了,就去了……只是……这个……你看……”
那为首的汉子还未说话,左首一人已经“啪”的一巴掌拍在桌上,从怀中掏出一颗碎银子出来,砸在桌上,怒骂道:“什么东西?怕……怕……怕老子们给不起钱不是?狗……狗……狗眼看人低!”他一口嗓音粗糙厚重,却有几分口吃,一句话说了老久一会儿,说得另外五名渝州汉子都急了。
面馆伙计见了银子,自是一万个乐意,连声笑应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准备。”说着,忙地去了。
那为首汉子抠头搔脑地,急不可耐地说道:“唉,这龟儿子跑得好快!咱们哥儿几个再追不到恐怕就麻烦了!”那口吃汉子道:“可……可……可不是么?他……他……”正说着,只听对坐一个汉子喝道:“老三住口!”口吃汉子立时止住,对坐汉子道:“龟儿子的,竟敢混到咱们派来偷学武功,多半又是姓古的指使。这一来咱们派的武功给他带回蜀中,来年若是动起手来,只怕我们要吃亏了。”
六人中为首的汉子道:“老二说得是!只可惜叫他混在咱们派中几年才揪了出来!”正说着,只见面馆伙计笑吟吟的走了过来,为首的汉子瞧他两手空空,怒道:“你作什么?偷听么?面呢?”
面馆伙计忙地摊开双手,扇叶似的挥舞,道:“不是,不是。小的是来问各位爷,小的这儿有碗素面,才煮好了的,几位爷要不要先吃着?”
为首汉子道:“素面有什么吃的?多加些鸡肉鸡汤,端上来!”伙计欢喜应了,鸡汤面他面馆中原也有卖,是以鸡汤鸡肉早就预备好了,这时只管往素面浇些便成。
一时,鸡汤面端了上来,五人先让为首的汉子吃。那为首的汉子也不客气,立时稀里哗啦的吃了起来。
香儿在一旁瞧着他如狼似虎的囫囵吃相,几次欲笑,终也忍住。向江风和石头二人使个眼色,二人将头凑将过来。香儿小声说道:“你们瞧见了么?我说的不错吧?这就是学武功的样子,今天追着别人打,明天又是被别人追着打,有什么好的了?”一面说着,一面偷向几个渝州汉子努嘴。
石头道:“这是他们学武功之后的样子,难道我江哥儿还能跟他们一样不成?必是只有追着打别人的份儿,哪能让别人追着打了?”江风并未说话,只小心的将目光移向六个渝州汉子,只见六人个个都怒目瞪视着自己三人,不禁心中一惊。香儿和石头更是想不明白,这两桌相去少说也有二三丈,自己两人又是如蚊鸣般私语,怎会让他们听见了的?便是听见了,却怎么能听得实在?他们自不知那六个渝州汉子皆身负不俗内功,纵然他二人声音压得极轻,但相距不过二三丈,岂能逃得过六人的耳朵?
正当此时,只见那为首汉子举手一仍,一物立时飞了过来。唬得石头和香儿都是“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慌忙身子向后避开,只听“啪”的一声,定睛看时,原来是他嗦拉干净了的一根鸡骨头砸在了三人的桌子上。石头和香儿吓得连看也不敢往隔壁桌看去了,只江风小心翼翼的看将过去,这番在旁议论别人原是不该,是以他脸上多有愧疚之色。
那为首汉子怒目瞪视着江风等人,道:“嘀嘀咕咕的作什么?莫以为老子听不到!”六人中老二说道:“这几个小东西说话没轻没重的,大哥,不如杀了他们!”为首汉子听着双眼登时放着凶光。
香儿虽不曾看见,却听得清清楚楚,登时“啊”的一声叫了出来,只怕吓得坏了,口里只喃喃:“坏了,完了,我不过就是小声说了几句话,就要落个客死他乡了!”说着,少不得又在心中央神告佛的。这“客死他乡”原是江风才教他的成语,此时一急就说了出来,也顾不得恰当不恰当了,按理来说,这里还未出三里村,她和石头又在此间讨饭十几年,顶多算是死在自乡,如何算得客死他乡了?
香儿一句话,说得一众渝州汉子都笑了,有的笑骂:“小蹄子,胆儿好小!”只听老三结结巴巴的道:“小……小……小娃子没恶意,随口说……说……几句,不……不……不杀。”他自知自己结巴,生怕大哥没耐烦听完,要去杀了三个小娃子,是以只捡了要紧的说。
为首汉子略想片刻,便即作罢。他们此行另有要事,杀不杀这三个小娃子不过举手投足之间,实在没闲心去为这个耗神。正当此时,他忽然不吃碗中的面了,脸上登时涌现异样神情!另外五人忙问道:“大哥,怎么了?”
为首汉子顿了一顿,看面馆伙计时,那伙计正开始捞锅中的才煮好五碗面。心中只觉不对,忙地叫住伙计,问道:“这碗面是怎么回事?几时煮的?”伙计只当他是觉得面的味道不对,陪笑道:“对不住了,各位爷。这碗面原是先一人叫的素面,小的加了些鸡汤鸡肉就卖给爷了,原不是鸡汤面。要不这碗小的只收几位爷素面的钱,几位爷看可成么?”他啰里啰嗦一大堆,那渝州汉子早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问道:“什么人?长什么样?几时来的?”
面馆伙计心想:“不过是碗面而已,至于如此这般么?倒像官老爷查问一般。”脸上却依然笑道:“那位爷个头不太高,和几位爷穿一样的衣服,早间较各位爷不过先走了几步……”还待要说,那为首渝州汉子一声喝住,道:“遭了!龟儿子的,只怕跑得远了!”另外五个渝州汉子个个脸上也都焦急起来,纷纷叫道:“追!”说着,一众人从座上跃起,忽而功夫便奔出面馆往西去了。
店小二看着桌上吃得所剩无几的面和刚刚起锅的五碗面,桌上那颗碎银子却不见了,心中只觉在滴血。忙地要将众人叫住:“几位爷……”却哪里还看得见人影,早去得远了,只得改口叫骂道:“鳖孙子,灾舅子的,我今天算倒了霉遇到了!”说着又看着几碗面,他本来不过是面馆中的伙计,指望这老板结些工钱过日子,这一日早间就白亏了六碗面,若是给老板知道,不知要怎么罚他骂他!这当儿越想越气,越想越苦,越想越急。
香儿见他年纪尚小,比自己大不出二三岁年纪,又瞧着他这时这等愁容,不禁大生同情。当即叫过他来,算了帐,又多与了他三碗面的钱,说道:“小哥,这三碗面我们买了吧,你少亏些。只是我们的钱也不容易得紧,就只买半数了,另外三碗你垫付着些儿吧。”
那伙计接过钱来,连珠价的作揖,一面又将另外几碗面端过来,道:“多谢菩萨姑娘,多谢活佛小爷。这些面放些时辰也卖不出去了,就送给三位好心菩萨活佛吃了吧。小人每日为姑娘小爷们念佛。”他自顾说着,香儿笑道:“这些面我也吃不下了。”
石头一把抢过,道:“我吃,我吃!”香儿要给钱,他自不能说半个“不”字,但是这几碗面,他还是不忍,于是都要吃了,方能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