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皓月林间,法智诵涅槃 - 三里清风三尺剑 - 松香入墨 - 武侠修真小说 - 30读书

第五回皓月林间,法智诵涅槃

却说江风吃稻花村一吓,发足奔出村外数十里,心智尚未恢复,体力不支,昏倒在地。且不说他还是个十四岁少年,纵然是耄耋名宿,于短短几天之内经历这许多变数,心中创伤,也不可名状。更何况他还是一个不更事的少年,顷刻间家破人亡,十里横尸,对其精神的摧残,不言可喻。终于在这一瞬间,他体力和精神均支持不住,倒了下去。不知过去多少时辰,皓月当空,江风渐渐清醒过来,缓缓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昏倒在了密林丛中。他正要起身,忽地一怔,月光下,清晰可见数丈开外两人对视而立,他心中先是一惊,待见得两人似乎全然没注意到自己时,才缓缓松了一口气,却仍是不敢乱动,寻思:“想是我昏倒后,他二人才到此处,好在有这片茂密草丛作掩体,否则定然给他们瞧见了。”他一边想着,眼睛却片刻也不敢离开那二人,深恐那二人就是屠了自己全村之人,若是给这两个恶徒发现自己,只怕顷刻间便要给他们取了性命。这段时间陡然经历许多生死别离,他早已成了惊弓之鸟。

只见那两人一高一矮,高者双手后背,虽看不清面容,但觉气度不凡,矮者则稍显臃肿,身披黄袍袈裟,双手陈于胸前,显然是个和尚。

只听那和尚道:“尹施主,此番约老衲前来,不知所为何事?”江风心想:“原来那高者姓尹”。那尹先生道:“尹某之意,大师早已知晓,何故多此一问?”那和尚双手合十,长道一声“阿弥陀佛”,又道:“尹施主,此事我法空师兄早已言明,施主又何必再提?”

尹先生稍有不快,戾声道:“还是请法智大师三思,为好!”法智道:“尹施主,我佛常言因果业报,皆讲求一个缘字,众生皆有定数,老衲以为,施主不要强作人力所不能及之事为好。况施主所言之事,二十年前已然为之,终无善果。师兄每每与我谈及此事,未尝不自惭佛法浅鄙,恨自己昔时不曾悟透这其间之缘,惭愧不已。老衲虽不才,斗胆奉劝施主一句,还望施主早日回头才好。”

江风听他如此说来,复观那和尚仪表,再不觉臃肿之态,反倒肃然起敬,寻思:“原来这大师法号法智,果然见识不凡,想来是个有德高僧。”

那尹先生听了更加不快,脸现愠色,悻然道:“哦?那依大师之意,此事非人力为之,大师是不肯助我的了?”法智摇头道:“当年师兄无功而返,曾与我言道是缘时未至,师兄自言当时一时糊涂,才强为此逆违我佛缘法之事,为此惭愧不已。小僧自觉与师兄差距甚远,不敢蒙受尹施主抬举,还请见谅。阿弥陀佛,小僧这便告辞了。”

江风听法智说得从容,那尹先生听来却早已满面怒色,心想事态多半要转急了!果不其然,那尹先生见法智要走,忽地出手拦住,冷哼一声,道:“我偏不信这缘,天命尚是人为!大师既不愿助我,我自有办法让法空亲自出手!只是今日大师却走不得了!”

只见那尹先生说得气急败坏,法智却淡定从容,双手合十,复向尹先生深揖一礼,缓缓念道:“不生生不可说,生生亦不可说,生不生亦不可说,不生不生亦不可说,生亦不可说,不生亦不可说,有因缘故,亦可得说。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江风听来,觉得其间大有深意,正在思索法智所言,他自不知法智此时所说乃是佛家《涅槃经》中的大智慧,凭他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阅历岂能一时便即参悟?

正在此时,忽见尹先生双手化拳为掌,登时衣袖鼓动,显然内力十足,片刻间,便觉骤风扑面,只见尹先生身旁的竹枝给他袖间带出的劲风激得乱颤,江风不由得暗暗惊呼。他自幼跟父亲在稻花村中隐居,江湖中的练家子都是极少得见,更莫说武林高人了,眼前之景直令他叹为观止,只觉从未见过如此厉害的武功。

只听得尹先生森然说道:“久闻少林寺四班首个个武功卓绝,足可问鼎武林,法智首座一手大无量神掌,更是威力惊人,尹某不才,今日正想领教领教!”言下之意便是好说不成,只好动武了。

法智钻研佛法多年,虽练就一身不世武功,却从不愿与人争斗。此时见尹先生一念执着,魔由心生,便起了渡苦济难之心,也不愿就此走了,只盼好言相劝,使其早归正途,脱离仇恨苦海。他正待要说话时,却见尹先生已举掌向他劈到。

江风见尹先生出手好不迅速,右掌一出,不过眨眼功夫,竟已攻到法智面门!心中大惊,险些叫了出来。好在法智见机迅速,左掌侧翻,立时将其隔开,江风这才松了口气,心中却仍是替法智捏着一把冷汗,当下全神贯注二人打斗,不敢稍有分神。

尹先生见一掌劈了个空,左掌猛地又出,法智只得挥起右掌将其隔开。尹先生一招不成,忽地变招,飞腿强攻法智下盘,法智本不欲与他斗狠,当下只是后跃避让。哪知尹先生得理不饶人,双掌齐出,又是迎面猛攻而来。法智招招退让,守住面门,数招之后已全面落了下风。

尹先生占了优势,便掌上加劲,不容法智有丝毫喘息之机,顷刻间已向法智猛攻三十余招,法智则硬生生的守了三十余招。江风在一旁见得法智虽然处于被动,落了下风,却无甚大害,便渐渐宽心。

正在此时,忽见尹先生故技重施,使出他起手那一招掌法。江风暗暗奇怪,心想:“他这招好像用过。”只见法智兵来将挡,也依先前招数如法炮制,双掌侧翻,将其格开。殊不知尹先生此招招式虽同他起手一掌,实则暗藏虚招。法智格开其双掌之后,陡觉情势不对,这两掌的力道显然大不如前,其中必然有诈!他察觉虽快,但终究为时已晚。只见尹先生双掌之间,侧腿飞来,其疾如风,实在叫人避无可避。法智也是久经江湖之人,应变奇快,自不消说,他见此招已成定势,避之不及,当即便不去躲让,辩明尹先生那一脚所攻方位,鼓足真气,硬受了这一踢。

江风见法智受了尹先生一脚,唬了一跳,暗暗替法智捏了一把冷汗。好在尹先生这招势道虽快,内劲却稍逊,法智于内功修为又颇有造诣,生受这一击关系并不甚大,只是踉跄后退几步。尹先生悻悻地道:“法智大师,你若还是不肯出手,尹某可要胜之不武了。”

法智闻此,心想再避让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少不得只好先将其制住,再好言相劝了。于是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施主魔由心生,苦也,苦也!”

法智语重心长,尹先生听来却极不以为然,心中骂道:“真若有魔,则必有佛!天下疾苦,佛却安在?”当即冷冷一笑,但只片刻便即收住,脸色突然变得极度难看。

只见法智双掌旋转,袖间登时劲风呼啸,其势较于尹先生适才蓄势那一掌有过之而无不及,江风直看得目瞪口呆,暗自叹道:“这是何等较量啊!”

法智缓缓蓄势,忽一时,双掌齐出,势如猛虎。尹先生见势不妙,也是鼓足内力,迎面一击,两人四掌相对,啪的一声巨响。江风等觉狂风掩面,一瞬间天昏地暗!竟如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一般!

过得良久,劲风才渐渐退去,再看时,夜空已万里无云,法智后退后丈余远,尹先生却满面荣光,悻然道:“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法智首座这大无量神掌果然名不虚传,只是……”话音未落,法智已站立不定,“哇”“哇”几下,大吐几口鲜血,尹先生一阵冷笑,显然此战胜负已分。

法智摊开双掌一看,只见两只手掌均中了数枚黑针,没入一寸有余,整个手掌已然乌黑,显然那黑针已给尹先生喂了剧毒。尹先生得意笑道:“尹某所言之事,大师既不肯出手相助,在下便只能请法空大师亲自出手相助了,只是眼下需要委屈大师一下。”说着慢步向法智走去,他胸有成竹,脸上自信满满。

突然间听得右侧数丈之内有脚步隐动,心中一惊:“不好,有人!”尹先生赶紧住足,大声喝到:“什么人!”喊罢,矗立半晌,却不见有人现身。他鼓足内力,严防戒备。又听得脚步声中隐隐夹杂着呼吸之声,那呼吸均匀不紊,尹先生正欲一跃而往,揪出那人,但那心思一念而泯,暗道:“此人离我如此之近,却是何时而来?我竟丝毫没有察觉!不对,我适才与法智老和尚动手,内力全施,以我如此内功,怎会不知有人到来?这呼吸之声如此均匀,脚步之声倒像是故意为之,显然有恃无恐。只怕……莫不是个高人?”

他心中诸多疑窦,忽地又想:“啊,是了,这人定是适才以上乘轻功而至,或是观察多时了,亦未可知。只是他轻功奇佳,又内功了得,以至于我全程都不曾察觉。可是,江湖中有这等武功之人屈指可数,我皆识得,这人又是谁呢?莫不是法智老和尚使诈,另带有少林好手前来与我为难?不!不对!此人内功家数,不像少林中人,却似自成一派,我竟闻所未闻?这可奇了!”他越想越惊,越想越惧,少不得把心一横,暗道:“罢了,小不忍则乱大谋。找少林寺的和尚出手之事日后有的是机会,不必急于一时。眼下切不可败露,还是先走为妙。”想到这里,突然朗声道:“阁下既不愿意现身相见,在下也不强求,青山绿水,后会有期!”说罢,纵身一跃,已至树梢,几个起落,便不见了人影。

法智见尹先生离去,立时运足真气,欲将手掌中毒针逼了出来。哪知毒针既出,黑血竟已蔓延过了手腕。法智大吃一惊,赶紧封锁手上的手三里,曲池二穴,以防毒血再行扩散。心中惊道:“好厉害的毒,我原想以真气将毒针并毒素一齐逼出,不料这毒竟顺着真气来的方向,反入更深,若不是及时发现,只怕凶多吉少!”他缓缓拾起地上的毒针,将黑血拭擦干净,揣入怀中,才慢慢坐定。拂袖揩了额头黄豆大小的汗珠。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多谢高人相助,请现身一见罢。”

原来他虽受伤非浅,于四周动静却了如指掌,尹先生因何而去,他自是心知肚明。此刻这话音中虽无半分内力,声音也不甚大,但时至深夜,万籁俱寂,这话音在数丈之内还是受用。

一时,只见左首草丛隐动,渐渐爬出一人,那人四处张望,尚在迟疑。法智道:“尹先生已经走了。”那人听罢,才缓缓走到他身边。法智一看,咦了一声,原来是个十几岁少年,想不到内功修为竟到了这般田地。他自不知这人便是江风,半点武功也无,何谈内力之说?

江风屈膝下去,看着法智的手掌,道:“大师你受伤了,不碍事么?”法智向江风揖了一礼,道:“多谢少侠相救,老衲这伤不要紧。”江风听到眼前这个德高望重的大师称自己为“少侠”,内心颇为羞愧,摸了摸后脑勺,道:“大师可别叫我少侠,我并不会半点武功。”

法智“哦?”了一声,上下打量了江风一番,微笑道:“少侠对老衲不必过谦。少侠若无上乘内力,怎能在老衲和尹施主均毫无察觉之下近得这十丈之内?适才老衲观少侠呼吸均匀,想必是轻功奇佳,内功卓绝,不知少侠尊姓大名,师出何人?还望告知。”

江风听来更是惭愧不已,双手抱拳,还了一礼道:“晚辈姓江,单名一个风字。不敢对大师枉语,晚辈确实不会武功,只是大师和尹先生到来之前,晚辈已经昏迷在此。待晚辈醒来,见大师和尹先生恶斗,也害怕得紧,所以不敢妄动,以至于大师和尹先生均为察觉。”

其实尹先生聪明反被聪明误,江风毫无内力,他自然认不清是何门派,只当来者是个高人,却不曾想若是高人怎会故弄玄虚而不现身一见?他只消出一掌试探,立时便知端地,以他的武功绝不至于出一掌而骑虎难下,受制于人,而以江风的“武功”,绝无在他一掌下生还的可能。但他终究多疑,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这虚实之下,倒是他自己吓到了自己。

法智听他说得诚恳,发自肺腑,不似说谎,也即信了,谢道:“少侠胆识过人,老衲好生佩服。”江风知他在说自己救他一事,当即说道:“大师过奖了,适才我见大师和尹先生恶斗,着实害怕的紧,后来见尹先生暗算大师,又满怀恶意,恐要加害大师,心中好生气不过。只恨自己未习得半技傍身,不得已才弄此虚招,又怕尹先生了得,识破其间端倪,便强行调匀了呼吸,实则内心已经怦怦乱跳了。‘少侠’二字,我担着真是叫人也消掉了大牙。”说着,不禁尬笑起来。

法智叹一声“阿弥陀佛”,道“侠之意绝不在武功的高下,少侠大可不必过谦。无常便是有常,无知所以无畏,看来老衲与江少侠缘分非浅呐。”说着忽又想起一桩事,神情逐渐严肃起来,到得后来一张脸直如铁皮一般,不怒自威,半晌才道:“江少侠,老衲有一事相求,还望少侠念在天下苍生的薄面,千万答应老衲。”

江风此时在心中对法智已是十分敬仰,突见眼前一位世所罕见的得道高僧如此神情,又道以天下苍生之面,不由得豪气丛生,莫说他有一事相求,便千件万件,刀山火海,也在所不辞。当下慨然道:“大师有何吩咐,晚辈万死不辞!”

法智见江风年纪虽幼,但话语间气宇轩昂,正气凛然,心中巨石才落定下来,释然道:“适才老衲与尹先生相会之事,牵扯着一桩二十几年的恩怨,关系重大!请少侠切不可向他人提及,否则江湖中必将又掀起一场腥风血雨。届时生灵涂炭,少侠必也不愿见到罢。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江风听完,不作丝毫犹豫,慨然而允,道:“大师放心,晚辈决不向旁人提及半字!”说完不禁又黯然神伤,心想:“事到如今,我就算要说,却又去与何人说来?”

法智一瞥之间,便瞧出江风脸上的愁思,道:“少侠心中有结?老衲佛法虽浅,不自量力,但恳请少侠道明,老衲替少侠解上一解。”江风听着好生感激,他实也不愿背负这许多,这段时间的种种回忆,近在眼前,每一副画面都让他肝肠寸断,何尝不想找个倾述对象一吐为快?更何况是有德高僧听自己倾述,本是求之不得。但一念及此,又想到法智大师身中剧毒,拖久必然不利,便推诿道:“晚辈心中所结不道也罢,大师身上有伤,时久必然于身体有害,晚辈心结日后倘若有机会再找大师化解罢。”

法智微微一笑,道:“江少侠菩萨心肠,老衲好生佩服。依老衲看来,少侠与老衲缘分未尽,日后定会相见。既如此,老衲就先告辞了,少侠保重。”说罢,站起身来,江风也起身,向他抱拳行礼,道:“大师保重!”法智还了一礼,道了别便转身去了。

江风望着法智的背影渐行渐远,顷刻间,已消失在月色中,自己却不知何去何从,良久,兀自站在原地,怅然若失。忽然间,耳畔响起一个声音:“生如白驹,忽然而已,芳华如斯,黯然如斯,相为缘生,当体即空。”那声音苍老却浑厚,正是法智的声音,虽只短短数句,但每个字均是以浑厚内力送至江风耳中,字字回荡,良久不绝。江风不曾习武,只是觉得这声音中夹杂着好生力道,心中一凛,拱手道:“多谢大师指点!”浑不知此时法智已在数里之外,似他这般寻常之声,又没有高深内功相送,怎能传至法智耳中

字体大小
主题切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