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一杯新岁酒
第3章一杯新岁酒
我们拥有的时候啊,当时只道是寻常。 多年后岁岁在伦敦留学,班里有个来自捷克的女同学很迷中国,问她的故乡中国北方是什么样子的。岁岁告诉她,是茫茫大雪与艾叶的味道。大雪倒是明白,艾叶的味道是何意?岁岁只笑笑,没有解释。
那是啊,她对那座北方小城最初的印象。人的记忆挺奇怪的,明明关于那座城市有那么多更加深刻的记忆,但第一眼总是最独特,是岁月无法抹去的痕迹,镌刻于心。就像我们第一次爱上的人。
岁岁到姥姥家的第一天就病倒了。
北方也在下雪,与南方的薄雪不同,这里的积雪很厚,一脚踩下去会淹没小腿肚。世界白茫茫一片,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气温有零下二十多摄氏度。舟车劳顿加上水土不服,岁岁先是呕吐,然后便开始腹泻,手脚冰凉。明明屋子里暖气很足,她却冷到浑身发抖。
姥姥说她这是寒邪入体,为寒厥之症。
那时天已经很晚了,医院离得远,这暴雪天里连一辆出租车都叫不到,岁岁的情况也不宜再吹冷风,姥姥便决定自己给她治病。姥姥是个经验丰富的老中医,她的艾灸馆就设在自己居住的院子里。岁岁的情况看似严重,却也不是很棘手。人体生命的活动依赖于气血,古医书有言:寒则气收,热则气泄。血见热则行,见寒则凝。凡是一切气血凝滞,没有热象的疾病,都可用温气的方法来进行治疗。她的身体如此虚弱,艾灸对她也许比打一针更管用。
陆年反对姥姥施灸,姥姥在江南的时候身体就不大舒服,之前一直强撑着,这会儿脸色差到了极点,是需要休息。
“不要紧的。”姥姥摆摆手,又嘱咐陆年,“你快去睡。要不要给你泡一杯牛奶?你以前睡觉前喜欢喝一杯热牛奶的。”
陆年摇头:“不用了。”
他现在根本就不爱喝牛奶,姥姥说的那个习惯大概是儿时的吧,太久了,他已经不记得了。他小时候没有跟姥姥一起长久地生活过,后来随母亲定居英国,这些年鲜少回来。他与姥姥的关系并不亲厚,但她现在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也是他的倚仗。
“我帮你。”
他不想管岁岁的死活,但要顾及姥姥的身体,于是只得帮着姥姥一起去做准备工作。
岁岁蜷在床上,脸色苍白,声音有气无力:“对不起啊,姥姥……”
“傻孩子。”姥姥摸摸她的头,“如果不舒服你就告诉我。”
可岁岁自始至终都很安静,“寄人篱下第一天就给别人添了麻烦”比身体的病痛更令岁岁难受与惶恐。她以前多娇柔矫情啊,被蚊子咬一口都要哼唧半天。然而现在头一次病得这样重,难受得要命,却要默默忍受着。
艾灸的味道很快弥漫了整个房间,姥姥使用的是最传统的那种古灸法。烟雾大,烟火气混着艾叶的清香,陆年觉得呛,便走了出去。岁岁却对这个气味很是喜欢,原来为她擦眼泪时姥姥手指上那好闻的气味是来自于这个啊。
这味道是如此温暖,令她觉得安心。
姥姥为她做完艾灸,起身时差点摔倒,幸亏推门进来的陆年扶住了她。他瞪着在床上沉睡的岁岁,咬牙切齿道:“真是害人精。”
姥姥语气严厉:“年年,不许这么说。”她想起岁岁之前睡得迷迷糊糊时才哽咽着嘀咕了一句“妈妈我好难受啊”,轻轻叹了口气,也是个可怜的孩子呀!
“年年,以后岁岁就是你妹妹了,你要……”姥姥看了一眼沉着脸的陆年,那句“你要爱护她”到底没能说出来。他妈妈说他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懂事,可他再懂事,也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孩子,“你不要欺负她。”
“她不是我妹妹。”冷冷丢下这句话后,陆年便端着艾绒盒走出了房间。
岁岁的病情得到很大缓解,她还沉沉地睡了个安稳觉,自从事故后她就总是做噩梦。但她寒厥之症未痊愈,身子十分虚弱,连早饭都是姥姥送到房间里来吃的。姥姥熬的小米粥很香,还有自己蒸的包子,但岁岁实在没什么胃口。可姥姥说今天还得做一次艾灸、喝一碗中药,不吃点东西不行,她才勉强喝了半碗粥。
忽然一阵寒风灌入,房间里随即多了个不敲门的闯入者。
岁岁转头看向那个很没礼貌的人,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这种天气里他只穿了件卫衣,是很张扬的大红色,可他偏偏皮肤有点黑,岁岁懂些色彩搭配,觉得这个颜色不适合他。
岁岁看他的同时,他一边咬着包子,一边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最后一点包子吃完,他抹抹嘴“啧”了一声:“还以为有三头六臂呢,他们就为了你这么根小豆芽菜一大早在那儿闹妖啊!”
岁岁皱眉,这人说话真是没头没脑的。
岁岁知道他是谁,她应该跟他友善地打个招呼,可他这样的登场方式让她下意识地很反感。她沉默着,只希望他能快点离开。
少年却晃悠着在房间里转了一圈,问题多多。
“你生的什么病?不会传染吧?”
见岁岁不吭声,他倒也不生气,好像他只是无聊随便问问。之后,他忽然凑近岁岁。她被他惊得往后缩了缩,听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开口:“喂,你不会是我奶奶给陆年找的童养媳吧?”
岁岁:“……”
岁岁索性躺下闭上眼,赶人的姿态那么明显,少年却跟没看见一样,继续絮絮叨叨。
“是个哑巴?”
他的目光忽然被床头柜上的一个小东西吸引住,那是个时钟指南针,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但工艺精美,十分别致。少年拿在手里把玩,发现新大陆似的“哇”了一声,说:“还是夜光的!”
“这个给我吧,就当见面礼咯!”不等岁岁回答,他拿起指南针就走。
岁岁急了,“唰”的一下从床上坐起来:“陆天铭,你还给我!”
天铭好奇地回头:“呀,原来会说话啊!还有,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知道他的名字有什么稀奇的。来这里之前,姥姥就跟她简单介绍过家里的情况,住的是个老院子,一半用来经营艾灸馆一半用来居家。陆年的舅舅舅妈与姥姥同住,还有个跟岁岁同龄的孙子叫陆天铭,是个顶顽皮的男孩。岁岁觉得他何止是顽皮,简直讨厌得要死!
“你还给我!”岁岁跳下床赤着脚追到门口,一把拽住天铭不让他走。
其实这个指南针也没多贵重,但那是爸爸送给她的礼物,离家时她的东西并没有全打包带走,被留在身边的自是她十分珍爱的,她怎么可能给他!
虽是同龄,但天铭比岁岁高,他故意高举着手,耍猴一样笑嘻嘻地逗她:“来抢啊!”
岁岁抓着他的手臂跳起来,眼见就要够着了,天铭忽然换到另一只手,让岁岁扑了个空。天铭瞧她急得快哭了,越发觉得好玩,两只手换来换去,有时还故意放低一点给她希望。
岁岁正病着,这一跳一蹦地折腾几番,一阵头晕目眩,那股恶心难受劲儿又上来了,她微微弯腰捂着胸口。
“哎哟,还真是一根弱爆了的小豆芽菜啊,哈哈——”天铭调笑的语气忽然一转:“喂,陆年你干什么!”
岁岁抬头,就看见陆年站在天铭身后,手中拿着她的指南针。
“还给我!”天铭伸手就去抢,陆年学他的样子高高地举着手臂,两人身高悬殊,他一下没够着。
“来抢啊!”陆年面无表情,声音里也没有一丝情绪起伏。明明是逗弄的话,却一本正经得像是在说什么重要的事。天铭最烦他这副模样了,明明才大自己两岁,却总一副高深莫测、高高在上的样子,装什么装!奶奶与爸爸却对他交口称赞,说他稳重又懂事。爸爸还总爱拿他来教训自己,最后总结一句:学学你表哥。天铭十三年的人生里,表哥陆年是他最讨厌的人。
他又不是岁岁那个傻猴子,才不会表演上蹿下跳。
“哥不稀罕!”天铭说着,从陆年身边走过时故意重重地撞了他一下,之后便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