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牡丹宴
齐宫里的日子总是格外无趣的。眼见天气渐冷,云知头一回在伯府以外的地方过了年。宁妃对下人还算大方,除夕夜便封了不少赏银发下去。兰池殿上下喜气洋洋,浑然不见昔日的颓丧之感。直到庭中的凤凰花渐渐抽了芽,身上灰鼠皮
褂子闷出汗来,云知才恍恍惚惚地察觉到,自己竟已在宫中过了足足一年。
天气暖和起来,宁妃的病仿佛也略有起色,闲暇时也会到外头坐一坐。恰巧纯妃送来帖子,直邀她去上林苑赏牡丹。宁妃最烦见到她,本想一口回绝,奈何来传信的侍女说这牡丹宴有不少人要去,连裴崇光也肯赏脸。宁妃听罢,只得应下,命越桃为自己梳妆。
“这几日倒觉得身子不那么重了,瞧着气色也好了很多。”宁妃对镜而笑,戴上一枚晶莹剔透的红宝石戒指,对着云知说道,“还是多亏了你制的露华百英粉。”
云知笑盈盈地答道:“柳叶眉间发,桃花脸上生。娘娘天生丽质,这香粉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宁妃被她的奉承话说得高兴,却听越桃哼了哼,小声嘀咕:“油嘴滑舌。”
宁妃瞥了她一眼:“将这口脂注得浓一些吧。”
越桃忙道:“娘娘不必浓妆就很美了,若多用口脂,只怕太艳了些。”
“我是叫你给自己多注一些,把嘴巴黏起来便可少说两句了。”宁妃语气淡然,并不理会她。
越桃被这顿奚落弄得面上无光,红了脸不再多说,一心一意为宁妃描眉敷粉,贴上花钿。待到了上林苑自雨亭中,已有数妃陪侍在裴崇光身侧。自纯妃始,又有林栖桐与几个脸生的徽娥宝林,并郑盈袖和董珍珠。环顾四周,仍不见皇后与慧妃的身影。
“妾身恭请君上圣安。”宁妃面含微笑,向着裴崇光行了一礼。
裴崇光上前握住她的手道:“朕还以为你不来了。快坐吧。”
宁妃面上含羞:“妾身原本身子犯懒,可听闻君上也在,自要过来为您助兴的。”
裴崇光复又低声与她说了几句话,柔声细语,万般情愫尽在眼底。纯妃忽而笑着起身,举杯道:“久不见宁妃姐姐,多谢姐姐赏光,也叫我今天这个局没有白攒。”
纯妃本就生得明艳动人,今日更着意打扮了一番。一袭杏子红金线芙蓉花罗衣,底下系着淡鹅黄色缂丝裙子。这样出挑的颜色在她身上并不显得过分艳丽,反衬得她比亭前盛放的牡丹花还要美上三分。宁妃并不愿意搭理她,只推说御医叮嘱,不便饮酒。
“光是赏花难免无趣。君上,不如传些歌舞可好?”纯妃见宁妃冷淡,并不气恼,只是笑盈盈地转过头望向裴崇光。
裴崇光饮了酒,正在兴头上,欣然应允:“自然好。”
纯妃遂以罗扇掩面,唤过身侧侍女低声嘱咐了两句。不一会便有丝竹悠悠,香风阵阵,只见一位身形窈窕的美人以纱巾覆面,一个旋舞便轻盈地入了亭内。她随着乐声旋转,那裙摆便一层层地散开,似绽放了一朵旖旎的花。
自雨亭外的牡丹开得如梦似幻,裴崇光望向那女子的眼神也恍若沉醉其中。云知看着她翩然起舞,恍惚间想起了那句诗——长乐宫连上苑春,玉楼金殿艳歌新。
郑盈袖看了半晌,才不屑地移开目光:“狐媚得很,也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
一曲舞罢,云知悄悄望向宁妃,见她神色依旧平静,只是握着宫扇的手扇得更快了些。裴崇光问那女子道:“你是何人?”
“君上。”那女子娇声唤道,复又将面纱揭开,竟是储青柳。
裴崇光望着储青柳,忍不住抚掌而笑:“原来是储选侍。比之当年七夕一舞,又进益了。”
储青柳泪眼盈盈:“妾身从前愚昧,惹了君上不悦。便苦心练习,只求能博得君上一笑。”
“你辛苦了。”裴崇光叹了一声,叫人再自己身侧设了一座,招呼储青柳上前坐下,“储选侍善体圣意,便晋为宝林吧。”
此言一出,底下众人皆有些不满,尤其是郑盈袖。她从前仗着高储青柳一头,春风得意,如今要与储青柳平起平坐,自然是百般的不乐意。奈何裴崇光已然发话,她也不好多说什么。云知举目望去,只见宁妃眉间微蹙,扭过脸去不再多看。越桃却咬了咬嘴唇,满脸羡慕之色。
“恭喜储妹妹。”纯妃笑着贺过储青柳,又道,“君上,妾身见上林苑的牡丹开得甚好,便命人制了几朵绢花,送给诸位姐妹。也算是留得一点春光在云髻上。”说罢便命侍女捧着檀木托盘上来。
裴崇光看了看托盘里那些绢花,轻轻点头:“这倒应景,你也费心了。”
储青柳依偎着裴崇光道:“纯妃娘娘特意制的这些绢花真是漂亮。”说罢起身上前,拾起一朵簪在发髻上,“君上您看可好?”
裴崇光对着储青柳正有兴致,自然愿意顺着她的话:“极好。不如都戴上吧,看着也热闹。”
众妃听罢,不管乐意与否,只得答应。宁妃瞥了一眼那朵粉红的绢花,微露嫌弃之色。她穿衣打扮向来喜欢清淡的颜色,与纯妃大为不同。云知俯下身去,一边为她簪花,一边轻声道:“娘娘且先忍一忍,回去丢了就是。”
宁妃闭了闭眼,没有多说什么。储青柳笑盈盈地环顾四周,又亲自捧起一朵绢花走到董珍珠跟前:“前些时日我与董妹妹起了口角,姐姐给你赔个不是,便为你簪上吧。”
董珍珠纵然施了水粉,也难掩面色苍白,退开两步便要回绝。储青柳忙道:“可是妹妹还记着那些事?都是姐姐糊涂,还望妹妹不要记恨。”
裴崇光抬起头来:“出什么事了?”
却是纯妃答道:“女人之间难免起些争执,这也是有的。”她笑容可掬地望向董珍珠,“如今能冰释前嫌是最好不过的了。董选侍,你便受了储宝林的好意吧。”
云知见董珍珠瑟缩着,暗自觉得有古怪,忙上前道:“储宝林毕竟是主子,身份矜贵。不如让奴婢代您为董选侍簪花吧。”
储青柳秀眉倒竖,正要开口斥责,就听宁妃幽幽说道:“云知,我知道你是个体贴的人,但你毕竟不是董选侍的奴婢,还是回来吧。”
云知听了,也只得退了回去,望向董珍珠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担忧。储青柳笑嘻嘻地抬起手,就要把绢花往董珍珠鬓边插去。董珍珠想要避让,奈何众目睽睽之下,总不好拂了储青柳的面子,只能立在原地。储青柳下手重,一不留神竟打乱了董珍珠的云髻。
青丝垂落,董珍珠吓得面无血色,连忙伸手遮掩。储青柳哎呀了一声,连连赔罪:“妹妹,对不住,都怪我手脚笨了些。”说罢又叫来侍女,“小燕,快扶董选侍去梳理一下。”
小燕应了一声,正要上前扶住董珍珠,却听眼尖的林栖桐先叫唤起来:“董选侍,你的头发是怎么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董珍珠用来遮掩发丝的钗环已然有些散乱,露出里头根根的白发来。原本乌油油的一把青丝,如今分明枯黄,又有星星点点的白,竟像个五十许的老妪一般。云知怔住了,她分明送去了染发的莲子草膏,为何董珍珠的白发不减反增?
裴崇光望向董珍珠,面上惊疑不定,眼神也渐渐含了厌恶:“董选侍,你……”他连素来宠爱的宁妃有了药气都要嫌上三分,更不必说董珍珠了。
董珍珠自知不妙,不由得跌坐在地,掩面而泣。云知的脑子被搅得发晕,还是上前跪倒道:“君上,董选侍生出白发或许只是忧思太重。奴婢学过如何染发,定能助董选侍恢复如初。”
裴崇光看着闯入自己视线的云知,面色稍稍缓和,却仍不置可否。纯妃叹息了一声:“纵然能染黑,可底子还是损伤了,这和银发老妇有何区别?”
听了她这话,裴崇光也挪开眼,摇摇头道:“罢了,董选侍,你回去吧。”
董珍珠哭得越发伤心,再三叩首:“君上,妾身有罪,求您宽恕!”
宁妃也多有不忍,上前劝道:“君上,头发而已,不如先试着让御医调养一番。”
储青柳撇了撇嘴道:“就算医好了,也是丑态毕露。”
董珍珠还要再求,裴崇光已叫乘黄将她半扶半拉地带出了自雨亭。云知眼睁睁地看着董珍珠瘦弱的背影越来越远,心头涌起一股无力回天的哀伤,宛如针扎一般隐隐刺痛。
牡丹宴到底还是不欢而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