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玉馔
越桃做了待诏女,一时间惹来不少宫人艳羡。宁妃亲自带她去临芳殿给皇后叩头请安,回兰池殿时更带着赏赐无数。裴崇光也十分给宁妃脸面,召幸了越桃几回,恩宠虽比不上储青柳和郑盈袖,却也称得上一句细水长流了。
然而或许是在兰池殿为奴为婢的日子太过印象深刻,越桃得了闲便不爱留在殿里。听阿藿说,她格外爱去汇芳堂找人说话。一去便是一下午,也不知里头有何人与她聊得这般投机。
那日清晨,宁妃起来喝了药,云知奉了樱桃干上,却见她神情恹恹的:“最近不知怎么,不想吃这些甜津津的东西。见了油腻荤腥更是难受。”
云知想了想道:“那奴婢再去给娘娘做些金橘团饮,酸酸的开胃。至于午膳,奴婢再下厨给您添一道百菌汤可好?”
“百菌汤?”宁妃打量了云知一阵,忽而笑道,“原以为你会调弄水粉,制些饮子便很难得了。不想竟还懂庖厨。”
云知含笑答道:“只是从前在家过得不如意,许多事少不得自己动手。”
宁妃望着云知,略带怜悯。她出身高贵,自小养尊处优,不曾受过半点委屈。可观云知如此坚韧,与旁的世家小姐不同,便也猜到是儿时经受过磨难的。越桃如今做了嫔御,身份有别,宁妃也起了多重用云知之心,便也欣然应允。
这百菌汤做着也不难,只需将数种菌菇细细切作丝,再放进清鸡汤里一滚,煲上小半个时辰就行。云知端着汤进殿,却见越桃也陪侍在侧。她实在闲来无事,无处可去时,也会进殿服侍宁妃,与往日做宫女时别无二致。
宁妃尝了两勺便赞不绝口,很是满意:“徐待诏,你也用一些。这汤鲜美又不腻味,很是不错。”
越桃笑了笑,望向云知道:“那便劳云知舀一碗来。”
云知笑意盈盈,按着规矩给越桃盛上一碗。越桃抿了一小口,不置可否:“尝着还算清爽。”
“你也指点指点厨子们,写一份菜谱下来。”宁妃极爱那百菌汤,赞不绝口。
“娘娘若想吃,吩咐奴婢一声就是了。”云知抿嘴一笑,“从前听大夫说,南周国的白濮盛产各类菌子,却有不少人误食了有毒的菌子。轻者上吐下泻,重者连性命也赔了进去。倘或厨子们一时分辨不清,倒不好了。”
宁妃嗔道:“那些又不是外头酒楼里聘来的,都是老道的师傅,这些东西怎会分辨不清?”
越桃听了这话,却有些怔怔的:“吃错了菌子竟也会丧命吗?”
云知颔首道:“是了,还有些有毒的菌子长得与无毒的极像,也有不少人弄错。”
“好了,好好地用膳呢,说这些做什么。”宁妃轻轻呵止,又问越桃道,“林宣仪说午后要与我去玉琴馆听戏,你可要来吗?”
“不是妾身不想去,是已约了汇芳堂的几位姐姐一起打络子,抽不开身。还望娘娘恕罪。”越桃笑得有些勉强。
宁妃也不再问,二人心不在焉地吃完了饭,越桃便带着菖儿出去了。云知与丹若为宁妃换了轻薄的碧蓝色襦裙,那是苏州进贡的香纱制成,又轻又软。风吹过时,裙摆便犹如碧水微波,格外清丽动人。
宁妃挑了条泥金卷草花的披帛挽上,又对着菱花镜略施了一层水粉,才见林栖桐姗姗来迟。宁妃待她一向宽厚,并不计较,遂并肩携手而去。
从前宁妃出行,云知只能捧着痰盂或是提着灯跟在浩浩荡荡一群人身后。如今去了个越桃,反能随侍宁妃左右。林栖桐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叽叽喳喳讲个不停。无非是储青柳与郑盈袖如何争斗,纯妃练了什么新曲子。
“姐姐,越桃呢?”林栖桐说得有些口干,左看右看也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不禁问道。
宁妃瞥了她一眼:“如今你该叫徐待诏了。”她顿了顿,语气微妙地一沉,“她去汇芳堂了。”
林栖桐撇了撇嘴:“从前叫惯了,一时改不过来。姐姐待她倒是好,可劲儿地提拔。”她打量了云知和丹若一番,嬉笑道,“依我看,徐待诏还不如云知呢。你那杨梅渴水和金橘饮子制得妙,君上肯定也爱得很。”
云知觑着宁妃的神色,见她并无异样,才笑道:“林宣仪莫要打趣奴婢了,奴婢哪能和主子们比呢。”
林栖桐摇了摇手里那柄绿绸绣佛手花团扇:“罢,罢,不说这个。一会儿先点一出《长生殿》,再看一出《一捧雪》,哎哟!”
喋喋不休的话头忽而止住,只见一团影子一头撞进林栖桐怀里,吓得她花容失色,若非被玛瑙扶住,险些就要骂出声来。云知抬头望去,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浅红花鸟纹衣衫,系着水绿色破裙。双髻上一对燕鹊挂珠钗摇摇晃晃,满脸惶恐。
“长乐公主。”宁妃含笑上前,语气温柔,“公主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这位长乐公主裴惜华年方十二,是裴崇光的大女儿,自幼丧母,如今寄养在皇后膝下。云知甚少见她出来走动,听闻她身子不好,动辄生病,皇后亦是操碎了心。
裴惜华怯怯地行了一礼:“儿臣给宁母妃、林母妃请安。”她见林栖桐面含怒色,有些不知所措,“儿臣不是有意冲撞林母妃,请您恕罪。”
林栖桐大为不悦,奈何宁妃正盯着自己,一时也不好同小辈发作,只得摆了摆手道:“无妨。伺候你的宫人都去哪里了?”
“嬷嬷们在临芳殿。”裴惜华手里捏着一只燕子风筝,见宁妃目光投来,连忙藏在身后,不敢说话。
“公主一个人跑出来,皇后娘娘若知道了可该担心坏了。”宁妃轻轻摇头,“小藜,送公主回去。”
小藜正要牵过裴惜华,就听她哀求道:“宁母妃,我许久没出来玩了。您晚点再告诉母后可好?”她说罢,忍不住捂着胸口咳嗽了几声。
宁妃望着眼前病弱的少女,仿佛瞧见了自己年少时的身影,于是柔声道:“待公主的病养好了,想玩多久都行,快回去吧。”她给小藜使了个眼色,小藜不敢耽搁,好说歹说地领着裴惜华走远了。
林栖桐见她们离去,才咋舌道:“她也是可怜,从小没有亲生母妃照料,身子又差。皇后娘娘待她再好,终究是隔了层肚皮的,哪比得上福宁公主呢。”
“还不住口。”宁妃眉头微蹙,忙令她噤声,“这话传出去又该挨君上斥责了。”
林栖桐不以为意:“到底是傅清衣薄命,丢下女儿便去了。也是,她那样的出身,总归……”
宁妃停下了脚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严厉:“你若再说,我也保不住你。”
“姐姐,我糊涂了。”林栖桐鲜少见她如此郑重,忽然反应过来,掩住嘴道,“好姐姐,你别生气,我再也不敢了。”
宁妃神色严肃:“你给我牢牢地记住了,往后必须小心谨慎,再不许提庄妃的来历。”
庄妃傅清衣也曾是裴崇光的心头所爱,但她入宫前的故事却叫所有人讳莫如深。可哪怕下了禁令,也堵不住宫女们茶余饭后的悄悄话。云知依稀记得,庄妃入宫乃是件不大体面的事。只因她曾是裴崇光堂弟瑾王的侧妃,却在一次宫宴上被裴崇光看中,强纳为妃。瑾王自知斗不过裴崇光,只得拱手相让。
其实细细想来,庄妃也实在可怜。身如飘萍,如物件般被转赠出去,又因生产而红颜早逝。而今在位的三妃亦是各有难过之处。宁妃体弱,慧妃避世,纯妃辗转于两国君王之间,饱受非议。想来这齐宫里真正快活恣意的,大约也只有裴崇光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