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柏梁
柏梁宫建在齐宫的西北角,早年间也是繁华无比,壮丽巍峨。只可惜这儿制式老旧,太宗登基兴建宫室,齐宫落成之后,此处便鲜有人走动,渐渐落寞。日子久了,就成了那些没有子女的太妃太嫔们安度晚年的去处。
云知也是第一次来柏梁宫,只觉得此处与齐宫的热闹相比,更显冷清。数尺高的朱墙上还挂着一夜暴雨后未干的水渍,墙根底下蔓延的青苔也似乎久久无人打理。分明只有一墙之隔,齐宫的鸟革翚飞、阆苑琼楼,却渗不进这里分毫。
领路的内监已经年老,佝偻着背引了云知和菖儿穿过巷子,到了金萼堂前。这儿住着的都是那些不大得宠的先帝遗妃。毕竟不是人人都有刘太嫔那样的福气,无儿无女却能长伴太后左右。院子里几个头发花白的女子坐在树下,百无聊赖地呆坐着,没有半点生气。
“薛贵嫔。”出来迎接的是吴太妃,她的面上虽然皱纹深深,发髻衣衫却是纹丝不乱,一见便知道是相对受人敬重的,“早就听闻贵嫔要来,不如进来坐坐吧。”
云知有些犹豫,但还是随着吴太妃穿过庭院。她边走边听吴太妃感慨道:“柏梁宫甚少有外人来,也只有逢年过节时能收到一些赏赐。君上费心安排师傅们诵经祈福,也是我等的荣光了。”吴太妃没能有儿女,但毕竟资历极深,柏梁宫内最尊贵的也只有她了。
“太妃和太嫔们都是宫中的老人了,君上和太后娘娘也十分挂念。”云知柔声说道,“太妃的身子还好吗?”
吴太妃拨动着佛珠道:“年岁渐长,病痛也是难免的,不打紧。”
云知默然,随着她推开门迈过门槛。里头还算宽敞,只是装潢仿佛还是旧年间时兴的样子,和吴太妃的衣衫一样灰蒙蒙的。殊不知现在的齐宫,也顺应着裴崇光的心意,处处都是浓丽的色彩,迷得人眼花缭乱。吴太妃亲自倒了茶来,与云知坐下。
角落的阴影里还坐着个女子,听见声音,慢慢抬起头来,笑嘻嘻地问道:“吴姐姐,又是谁来了?”
吴太妃轻声说道:“是君上身边的薛贵嫔,给咱们送些绸帛来。”
那女子“噢”了一声:“要不是前几日死了几个老太婆,怕是也没人想起咱们来。”
吴太妃听她这样说,面露尴尬,对着云知笑了笑,低低说道:“甄太嫔脑子糊涂了,说话也没个顾忌,你别与她计较。”
云知微微颔首,这才转眼打量起那位甄太嫔来。她其实算不得很老,约莫三十来岁,脸上也没有什么沟壑,只是发丝已然泛了白。观其衣饰,还是很多年前流行的大袖衣袍,横眉淡扫,面贴花黄。甄太嫔瞥见她的眼神,慢悠悠地站起身子来,走近了几步。
“甄太嫔万福。”云知欠了欠身。
“周锦过得如何?”她压低了声音,幽幽地看了一眼吴太妃的神情。
云知一愣,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太后的名讳。于是斟酌着答道:“太后娘娘凤体康健,一切无恙。”
“太后!我都忘了,她都是太后了!”甄太嫔咯咯地笑了起来,“老天无眼,老天无眼!”
吴太妃实在听不下去她的疯言疯语,呵斥道:“快别说了,你若无事,去后头的佛堂里待着吧。”
甄太嫔却一把攥住了云知的手臂,长长的指甲几乎要嵌进她的肉里:“刘素心还跟着她么?”见云知不吭声,又喃喃自语起来,“老天怎么还没收了这对主仆。”
云知心中一颤,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微妙的气息。太后和刘太嫔的事情,她知道的实在不多。唯一一点疑虑,也是她无凭无据的猜疑。
菖儿见云知被她抓着,心里虽害怕得不行,还是挺身而出:“太嫔请自重,我家主子要回去了。”
甄太嫔痴痴地笑着,露出一排雪白整齐的牙齿,看着叫人毛骨悚然:“回去做什么?反正迟早要来这里和我们作伴的。”她手一松,后退两步,“瞧你的身段,还没有怀过身孕吧?我可不一样,我是怀过先帝龙嗣的人。我有身孕那年才十六岁呢,君上到了知命之年还能有龙嗣,可欢喜了……”
五十的君王和二八年华的少女,这事儿听来就叫云知作呕。难怪甄太嫔虽然疯癫,瞧上去却这般的年轻。细细算来,她岂不是二十不到就守了寡?后半生都要被关在这不见天日的地方受罪,岂能不疯呢?
吴太妃忍无可忍,皱起眉道:“好了,别说了。”她轻轻推一推云知,“招待不周,让贵嫔见笑了。贵嫔事务缠身,不如先回去吧。”
菖儿也缩了缩劝道:“娘娘,咱们走吧,好不好?”
云知却忽然很想听一听甄太嫔的故事,步子一顿,就听甄太嫔语气森然地开了口:“我的孩子还没出世,就被周锦和刘素心害死了!若不是她们,我早已跟着我的皇儿出宫去了!”
“害死了?”云知转过头去望着她,“如何害死的?”
菖儿吓得腿都软了,一下下地发抖,扯了扯云知的衣袖。甄太嫔空洞的眼睛里像是燃起了一团火,怒气冲冲。
“薇衔!薇衔!”她不要命地嘶吼起来,“是薇衔!”
云知倒吸一口凉气。原来是薇衔,竟真的是薇衔。看来刘太嫔提起此物,并非无心。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刘太嫔要告诉自己呢?纯妃和庄妃难道也是被此物所害吗?万千思绪在脑海中盘旋,纠缠成了一团乱麻。
菖儿的声音都染上了哭腔:“娘娘,走吧,再待下去不知要几时才能回宫呢。”
吴太妃顾不得旁的,上前挽住云知,快步出了金萼堂,身后的甄太嫔又笑又哭,撕心裂肺。她见云知像是在沉思,深深地叹了口气:“薛贵嫔,甄氏这是久病伤身,精神也不大正常了。她说的话,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
云知明白,此事若传扬出去,不管甄太嫔说的是不是疯话,太后都不会饶过自己。于是郑重答道:“太妃说的是。我知道了。”
“那就好。你听过了便当忘了。”吴太妃点了点头,布满褶皱的手拍了拍云知的肩头,“太后娘娘慈悲为怀,照拂我等,乃是求也求不来的福气了。”
残阳如血,寒鸦哀鸣。柏梁宫转眼间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朱漆宫门沉沉地合上,像是从未有人来过。菖儿加快脚步,扶着云知出了柏梁宫,心有余悸。想起甄太嫔方才说的话,更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
“娘娘,甄太嫔刚刚说的那些话……”菖儿抬起眼,细细观察着云知的表情。
云知口中干涩:“吴太妃说那是疯话,我们就当是疯话。记住了吗?”
菖儿用力地点头,不敢再多说一个字。云知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那座风中萧瑟的宫殿。旧爱柏梁台,新宠昭阳殿。甄太嫔再多的疯言疯语,也无人聆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