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边草
日光绵绵地照进琼琚殿里,像是一匹上好的绸缎般铺散开来。云知执着银剪子,修剪着插瓶的花枝。菖儿坐在下首砸核桃,小心翼翼地把核桃仁垫在丝帕上。琼琚殿上下都心照不宣,无人再提一句绮秀的名字。
殿里静静的,却见裴崇光跟前的乘黄打起帘子进来,行了个礼笑道:“奴婢恭请贵嫔娘娘金安。”
云知转过头去,含笑问道:“快请起。可是君上有什么吩咐吗?”
乘黄颔首答道:“君上想听娘娘弹阮琴,嘱咐奴婢接您去九华殿呢。”
云知听罢,遂命菖儿抱了琴,乘轿辇到了九华殿。殿内凉爽异常,风轮鼓鼓,一进去便摆脱了外头的暑气,叫人神清气爽。书房里的桌案上堆满了未批阅的奏折,高高几摞如小山一般。
裴崇光百无聊赖地歪在榻上吃着葡萄,没有半点处理政务的意思。这些事儿原也不用裴崇光太操心,反正都要太后过目。送来九华殿一趟也不过是走个过场而已。
云知上前请了安,裴崇光这才慢慢坐直身子道:“你来了。”他叹了口气,“前儿召幸的待诏女嗓子哑了,还要休养一阵子。朕思来想去,还是想听你来弹阮琴、唱曲子。”
云知听罢,想了一想,低头抚琴。幽幽地弹拨了一曲《边草》。那琴声缓缓流淌,如一泓清泉泻入殿内。云知抬眼瞥见裴崇光拧着眉头,低低唱道:
“边草,边草,边草尽来兵老。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明月,明月,胡笳一声愁绝。”
“好了。”裴崇光摇摇头,不欲再听下去,“你弹得虽好,这曲子却太过哀怨了。怎么好端端地要唱这个?”
云知的指尖在琴弦上一按,缓缓止住:“君上恕罪。妾身也是听闻青州戍边将士十分艰辛,才想到了这首曲子。”
裴崇光更加心情烦闷,打开折扇不停扇风:“国库不充盈,朕也无可奈何。”他嚼了颗葡萄,眉宇间隐隐有愁绪,“朕已与母后商议好了,一过除夕就将惜华嫁去南周。”
“长乐公主明年也才十四,实在太年轻了些。远嫁异国他乡,恐怕要孤苦无依。”云知一怔,顿起了几分怜悯。
裴崇光的语气有些漫不经心:“惜华若早些嫁过去,青州的战火也可暂平了。如今北楚南下,西魏国主已然投降。我大齐要是能与南周结下秦晋之好,总不至于孤立无援。”他笑道,“更何况,惜华身为朕的长女,金尊玉贵了这么多年,为国效力也是她的职责啊。”
云知皱了皱眉,心里满是不忿。公主要为国尽职,可古往今来也不见受天下之养的君主、皇子们远赴他乡,受尽磨难的。裴惜华可是裴崇光的亲生骨肉,他说起话来怎无半点心疼之意?
裴崇光没了听琴的兴致,挥了挥手道:“罢了,先别弹了。朕听说慧妃病了,你可去瞧过她了吗?”
云知一怔,摇了摇头:“慧妃娘娘若无大事,甚少出来走动。妾身竟不知她病了,明日就替君上去看望慧妃娘娘。”
“嗯。只是她一病,宫中多了桩难办的事,恐怕要你去走动一趟了。”裴崇光望向云知,“纯妃如今被禁足,慧妃抱病不起。皇后身份尊贵,不宜做这个。宫中位分高些的也只有你了。”
云知面露疑惑:“不知君上所说的是什么事?”
裴崇光叹了一声道:“柏梁宫有几位年老的太妃、太嫔过世了。太后的意思是,要请僧人去讲经,去一去晦气。你帮着内宫局操办一下,送些香火、绸帛过去,办得妥帖一些。也算是对她们的抚慰了。”
云知心中五味杂陈,还是应下了:“君上放心,妾身定会尽力安排。不叫您与太后娘娘忧心。”
裴崇光对这些事情本就不上心,随意地点了点头。他凝视云知半晌,忽然搂过她在怀。浓郁的香气萦绕在他的紫袍上,和着夏日里叫人浮躁的热气,黏黏糊糊地粘在了云知身上。裴崇光握着她的手,面上浮现出一抹笑意。
“这些事情已叫朕心烦意乱了,可一见着你,就仿佛纾解了不少。”裴崇光牢牢地揽住云知。云知微微屏息,压下心绪,万般柔顺地倚上他的肩头。
殿内服侍的宫人都识眼色地退下了,眩目的阳光落进殿内,晃得云知似陷入梦中。裴崇光的指尖已捏上了她的衣带。肌肤相贴之际,云知却听见帘外响起了脚步声,不禁一顿,抬眼望向裴崇光。
裴崇光语气不善:“谁在外头?”
乘黄隔着珠帘,有些为难地说道:“回君上,是郑徽娥在外求见。”
“不见,叫她回去!”裴崇光正在兴头上,蓦地被人打扰,自是万分不悦。
云知低低说道:“君上,郑徽娥因着脸上的伤,已许久没见到君上了,心里定然想念得很。君上还是召她进来吧。”
裴崇光看样子不大高兴,但想了想,还是命乘黄将人请了进来。郑盈袖穿了身淡淡的莲青色纱裙,看上去并不十分艳丽。唯有在光下一照,才能瞧见上头如烟似雾的流云暗纹。数日不见,她看上去清瘦了不少,眉眼低垂,柳腰纤细。
“妾身恭请君上圣安。”郑盈袖施了一礼,瞥见云知也在,面上一僵,“恭请贵嫔娘娘金安。”
裴崇光倚靠在榻上的身姿微微挪了挪,目光淡扫过她的脸颊,随口问道:“你的脸伤瞧着倒是好了不少。”
郑盈袖的手轻轻摸了摸自己的侧脸。虽然伤已经痊愈,她还是怕被裴崇光看出端倪,因此连脂粉也敷得厚了些:“多谢君上关怀。幸亏御医们医术精湛,妾身已经无碍了。”话音刚落,她略微停顿,抬眸轻轻一瞥云知,“只是妾身回想起那日的事来,还是忍不住后怕。”
裴崇光眉梢一扬:“既然你伤好了,朕想着,还是恢复林徽娥宣仪之位吧。”
郑盈袖面上的笑容滞住了,语调颇为委屈:“君上,林徽娥性子鲁莽,她伤了妾身也罢了。若是今后再伤了其他的娘娘们可怎么是好?”
裴崇光又吃了颗葡萄,望向云知:“那天你也在,你觉得如何?”
云知微微一笑,取过桌上的折扇替裴崇光扇着风道:“郑徽娥心中难过,妾身十分理解。可细说起来,那日郑徽娥言行不妥也是实话。林徽娥毕竟服侍君上多年,罚也罚了,想必她也悔悟了。君上便开恩,再给她一次机会吧。”
“娘娘!”郑盈袖急了,刚要开口,就被裴崇光打断了。
“贵嫔说的有理。传朕口谕,复林氏宣仪之位。”裴崇光见郑盈袖仍是不悦,抬手命她起来,“好了,你今日过来做什么?”
郑盈袖咬了咬唇,虽有不甘,也不敢顶撞:“妾身许久不见君上了,因此伤一好便亲手做了点心来,想请君上尝一些。”她命身后的侍女上前打开食盒,声音软得几乎能掐出水来,“君上若不嫌弃,请用一些吧。”
郑盈袖低下头去时,似垂柳拂水,抿唇一笑,更是灿若桃花,荡漾出万般柔情来,叫人心里无端地生出爱怜。这样的妩媚更叫裴崇光心猿意马,身子也微微坐正了几分。
云知见状,神色未变,起身盈盈行礼:“君上,那妾身先回去,问一问内宫局筹备得如何了。”
裴崇光点点头道:“你去吧。朕晚上再召你过来。”说罢,他招招手,命郑盈袖靠近些。云知踏出九华殿时,隐约听见吵吵嚷嚷的蝉鸣里夹杂了些许欢快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