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陈璧
氤氲的香气在清慈殿内静静弥漫,将方才直逼鼻尖的死亡气息驱散了少许。裴崇光进殿时看上去心情不错,慢悠悠地摇着一柄玉骨水墨纹的折扇。说是君王,倒更像是金陵城里遛鸟听琴的富家公子,不见半点威严之色。
“给母后请安。”裴崇光收起扇子,朝太后行了一礼,却见云知也在,随口问道,“你也来给太后请安?”
云知笑盈盈地答道:“太后娘娘忧心柏梁宫的太妃和太嫔们,才召妾身过来一问。”她的脸上瞧不出半点端倪。
裴崇光坐了下来,喝了口茶道:“眼下是夏天,天气干燥,走水倒也不奇怪。”他对着那些先帝遗妃没什么印象,说起话来更是没有半点怜悯,“只是可惜了,好好一座柏梁宫,被烧成那样。”
太后点了点头,神情间看不出喜怒,捻着佛珠,语气淡淡地说道:“一场大火,里头的人或伤或死,哀家实在忧心。”
裴崇光不慌不忙地说道:“母后不必忧心,皇后已经命人妥善安置伤员,毕竟还有些宫室没被烧毁,且让她们住在里头挤一挤。待屋子修缮好了再挪回去就是。此事内宫局也会全力处理,不会让母后再为此费神。”
太后微微点头,面露几分欣慰之色:“这也罢了。只是修缮宫室少不得耗费银两,柏梁宫里的太妃太嫔们年纪也大了,不必弄得太花哨惹眼。如今惜华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还得替她准备嫁妆才是。”
“这是自然。”裴崇光点了点头,望向云知,“母后也是知道的,现在宫里诸事繁多,慧妃病着,又不爱管事。纯妃正被禁足。不如让薛贵嫔辅佐皇后料理此事吧。”
云知忙道:“君上如此看重妾身,是妾身的福气。定帮着皇后娘娘妥善安排公主的嫁妆。”
太后笑了笑,幽幽地望着云知:“薛贵嫔是个聪明伶俐的。她去办,哀家也放心。”
裴崇光又低头抿了几口茶,方要开口,就见碧珞捧了个小食盒进来,欠了欠身道:“太后娘娘,君上,纯妃娘娘亲手制了些点心,想请您尝一尝。”
太后蹙眉道:“她不好好禁足,做这些东西来干什么。”
裴崇光笑道:“母后,毕竟是纯妃的一点心意。且看看吧。”
碧珞将食盒一打开,一阵甜腻的香气便漫溢而出。清慈殿微热的空气里,这股香气显得尤为浓郁,让人忍不住多嗅几下。盒内整齐地摆放着一盘蒸酥红枣糕,看上去色泽鲜艳,还泛着层叫人食指大动的光泽,极为精致。
裴崇光见了,眼中微微一亮,语气柔和了几分:“这是朕小时候最爱吃的东西,没想到随口一提,纯妃竟还记得。”他夹起一块放入口中,细细咀嚼,眉宇间浮现一抹满足的笑意,“果然好滋味,母后和贵嫔也尝尝吧。”
太后轻哼一声,面露不屑,碧珞站在一旁,笑着说道:“奴婢还记得,君上儿时最爱吃太后娘娘做的蒸酥红枣糕。因此特意端进来了。”
她这话仿佛触动了太后的心肠。太后微微叹息一声,还是拈起了一块。云知见状,也上前取了一小块,轻轻一嗅,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丝不对劲的气息。见太后正要放进口中,忙站起了身。
“太后娘娘且慢!”
话刚说了一半,却见裴崇光脸色突然一变,手捂着胸口,额头上冒出细密的冷汗来,嘴唇也逐渐泛白。太后吓了一跳,面上的严肃一扫而空,尚不知发生了什么,赶忙让碧珞去传御医。
云知见裴崇光神情痛苦,叫人端了温盐水来,喂着他喝下,一下下拍打着他的脊背。裴崇光怕死,脸已经惨白如纸,对着痰盂哇地吐了出来。胸口起起伏伏,惊魂未定地瘫倒在了软榻上。太后见了,心疼不已,却又忍不住大发雷霆。
“纯妃送这样的毒物过来是活腻了不成?”太后拍案而起,怒火腾地升了起来,“还不快快将这贱妇给哀家捉来!”
云知抚着裴崇光的胸口道:“太后娘娘息怒,不如先等御医替君上诊脉后再议吧。”
太后听了,也稍稍冷静下来:“碧珞,先去云光殿将纯妃拿下,关在偏殿。等御医走了,哀家要亲自问话。”
御医赶到后,连忙为裴崇光把脉,神情凝重,跪地禀报:“君上身中剧毒,幸亏贵嫔娘娘及时催吐,才未酿成大祸。但此毒需及时解毒,否则后续可能伤及五脏六腑。微臣这就去为君上备药。”
盛夏的热气透过纱窗渗入殿中,烈烈地烧灼着地面。这样又闷又燥的气息把呕吐物酸涩的气息一熏,逼得人头晕脑胀。侍女忙上前打开窗子,往大殿的香炉里多撒了几把香料。
裴崇光瘫坐在软榻上,手中的玉骨折扇已掉落在地,双唇发青,胸口起伏剧烈,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他平日一放浪和闲散的姿态此时荡然无存,眼中满是惶恐,低声喘息着问道:“陈璧……陈璧为何要这样做?她……她到底图什么?”
太后站在他的身侧,紧抿着唇,眉头深锁。她素来端庄威严,此刻却难掩内心的焦虑,手中的佛珠因过分用力而在掌心生出一道深深的印痕。她缓缓落座,而是冷冷瞥了一眼那盘蒸酥红枣糕,沉声道:“去将那贱妇带来!叫她好生交代,究竟安的什么心!”
碧珞不敢迟疑,弯腰退下,转身疾步离去。
殿中一片静默,只余裴崇光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云知垂下眼帘,面上看似波澜不惊,心中却如翻江倒海。她微微抬头,瞥见太后指尖微颤,显然是气愤到了极点。昔年储青柳寿宴投毒,死无葬身之地,今日的纯妃不知是否也会步她的后尘?
片刻后,纯妃被宫人押了进来。她还是穿着明艳的绯红色宫裙,云鬟高耸,珠玉琳琅,眉眼间虽带着几分憔悴,然而脸上却并无半分畏惧,反含着一抹冷冷的笑意。云知望着她,总觉得心底毛毛的,也说不出是什么缘故。
纯妃跪在殿内,抬头直视着太后,脊背挺得笔直:“妾身参见太后,参见君上。不知这般急召,是为了何事?”
太后冷哼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还敢问哀家为何?君上因你送来的糕点中毒,险些丧命!你竟还有脸在这里装模作样?”
纯妃闻言,只是轻轻笑了一声,低眉垂眼,似乎并未将这怒火放在心上:“是吗?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的声音幽幽的,似云雾般散开,“到底是我技不如人,没能一下杀了你们母子二人泄愤,竟叫你们侥幸逃脱。”
“你说什么?”裴崇光瞪大了眼睛,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陈璧,你疯了吗?”
“疯了?”太后怒极反笑,“哀家看,她可清醒得很。”
纯妃坦然一笑,嘴角扬起挑衅的弧度:“你说得对,我不能再清醒了!”她瞥向那盘糕点,“裴崇光,我曾是燕国的妃嫔,你却强行纳我入宫,我焉能不恨?每一晚躺在你的身边,我都恨不得一剑杀了你。”
裴崇光大骇:“朕待你这样好,你还有什么不满足?你还惦记着那个已死的燕王不成吗?”
“不。”纯妃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我惦念的从不是燕王,我惦念的是燕国死去的十万亡魂。裴崇光,你可还记得,当年我母国王宫如何化为焦土?周锦,你当年是如何下令屠城,害得那些孤儿寡母活活丧命!母国覆灭,我侥幸活命,却眼睁睁看着你们两个高高在上,踩着我同胞的尸骨,酒池肉林,靡衣玉食,我焉能不恨?”
太后气得脸色铁青,指着纯妃,颤声道:“你竟敢以这样的心思入宫,君上当初真是瞎了眼!疯了,真是疯了!”
她语声激昂,每一个字都像刀子般狠狠剜进裴崇光和太后的心里。云知呆立在原地,望向纯妃。她的容颜依旧艳丽妩媚,可那眼神却像是滴血的刀锋,带着无尽的决然与恨意。纯妃疯了,可这股疯狂,并非无端而起。
有一念涌上云知的心头,叫她颤抖着开口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害死宁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