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上册》(23)
淮阴少年
初春的夜晚,天气仍十分寒冷,一弯残月悬在天空中,惨淡的月光照耀着空旷的田野。大路两旁到处是残破的兵器、被丢弃的战车,偶尔还有几具无人去收的士兵的尸骨。战乱的阴影笼罩着大地。提心吊胆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早已纷纷躲进自己的小窝进入了梦乡,享受着暂时的安宁。大路上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一个青年正冒着寒风赶路。那青年名叫韩信,二十多岁,瘦高个,穿一身露着棉花的旧棉袍,腰挎一口宝剑。韩信长得特别瘦,所以显得脖子很长,脑袋很大,宽大的额头上,一根根青筋清晰可见,高眉骨,高鼻梁,深眼窝,下巴微微有点儿朝前撅,嘴角紧闭,透着几分刚毅,几分英俊。因为急着赶路,头上冒出了汗,在月光下能看见一股白色的蒸汽从头顶向上升腾。走了一阵,韩信觉得累了,在路边一块石头上坐下来,从怀里掏出一块冰冷的干粮啃了起来。韩信是淮阴人,祖上曾是楚国贵族,后来家道逐渐衰落,韩信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穷得连吃饭都成了问题。韩信从小就没了父亲,十二三岁的时候,母亲又去世了。街坊邻居们看他可怜,凑了些钱来帮助他料理丧事,可是临下葬的时候,韩信说什么也不同意把母亲安葬在那个已经挖好的墓穴里,他说那地方太狭窄,而且处于低洼地带,一下雨就会被水淹掉,于是他自己另选了一处宽敞的高地作为母亲的墓地。大家问他为什么,他说这里宽敞,墓旁可以置万家。乡亲们为此非常生气,但是看他还是个孩子,也就不和他计较,按照他的意愿重新挖掘好墓穴,安葬了他的母亲。
父亲留给韩信的,只有几件祖上用过的旧兵器和数十卷兵书。对这几件兵器,韩信十分珍惜,每天都要擦拭一遍,很艺术地把它们挂在墙上,排列好,再欣赏一会儿,然后才去读书。韩信从小就爱读书,尤其爱读兵书。他读起书来十分入迷,经常忘了吃饭,忘了睡觉,边读边揣摩,有时能掩卷沉思达一两个时辰,甚至别人叫他他也听不见,读到会心处,常常兴奋得手舞之,足蹈之。旁人看他就像看个傻子。长大后,他对军事更加痴迷了,他的两间小茅屋里挂满了地图,地上摆满了用瓶瓶罐罐拼的作战沙盘,这里是“围魏救赵”,那里是“声东击西”,进门一不小心就会踢倒几座“城池”。
韩信满脑子装的是春秋五霸、战国七雄征战图,却不懂得怎样养活自己。他既不会种田,也不会治商贾,生计无着,经常饿肚子。淮阴下乡南昌亭长苏完与韩信的父亲是故交,苏完的女儿苏琴与韩信同岁,两个孩子从小就定了娃娃亲。韩信的母亲去世后,苏完便让韩信到他家里吃饭。韩信在苏完家里度过了他童年时代最后一个饱暖的冬天。时间久了,苏完的妻子越来越不能容忍韩信在他家里寄食,经常给他脸子看。有一天,韩信来吃饭,亭长妻子早已伺候一家人先吃罢了,韩信来了,她故意装作没看见,也不去做饭,韩信的自尊心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从此再也没有去过亭长的家。小苏琴倒是有情有义,经常偷着从家里拿些吃的东西来送给韩信。看见韩信的衣服破了就帮他补补,家里乱得不成样子就帮他收拾一下。但是苏家对这门亲事十分后悔,有心悔约,和苏琴念叨了几次,苏琴都不同意。随着年龄的增长,家里对她管得越来越严,他们便很少能见面了。
街坊邻居看韩信可怜,东家送几斤米,西家请着吃一顿,有时恰巧大家都没想起他,他就得饿几天肚皮。夏秋季还好说,饿急了,跑到别人家地里掰穗玉米,刨几块红薯吃就能解决问题,到了冬季,就只好靠东家讨西家蹭了。时间长了,大家都讨厌他。人们常看见韩信穿着件旧棉袍,挎一把宝剑满街转悠。
一天,韩信从街上往家走,远远地看见苏琴站在门前等他。苏琴是偷着从家里跑出来的。韩信急忙把她往屋里让,可是苏琴不能久待,两人就站在院子里说了一会儿话。她告诉韩信,父亲要把她嫁给一个商人,让韩信赶紧想办法。韩信有些窘迫,但是仍然满怀信心地对苏琴说:“你放心,等我做了大将军,一定回来娶你!”
“你这个呆子,谁指望你做将军了。等你做了大将军,我就成老太婆了。”
“不会的,不会那么久的,就算你成了老太婆我也要娶你!”
“你光说这些有什么用!眼下怎么办?”
“眼下……”韩信搓着两只手,拿不出任何办法。他身无分文,想把苏琴娶回家来是不可能的,就是娶回来也没法养活这个家。
苏琴道:“好了,我得走了,你赶紧想办法吧。你记住,他们要来找你退婚,你无论如何不能松口。我等着你。”
韩信无可奈何地送走了苏琴。第二天,苏完果然找了中间人来和韩信商量退婚,答应给他一大笔钱,韩信坚决不答应,事情就暂时拖了下来。
韩信读了许多兵书,很想找个人交流一下,因此只要碰上能识几个字的人,便大讲他的读书心得、兵法谋略,偶尔碰上能聊几句的,便蹲下来用石子、土块摆成沙盘和人研讨。然而,淮阴城里没几个人愿意听他胡侃,人家谈别的事情,他也不感兴趣,因此,韩信显得很不合群,大家都觉得这个人是个半痴癫、疯子。年轻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韩大将。
“喂!韩大将,今日又攻下几座城池呀?”
“韩大将,你的兵呢?大将军怎么连一个兵都没有啊?”
大伙这样取笑他,他也不恼,总是一本正经地说:“我迟早是要做大将军的,不信你们等着瞧。”
他这样一说,年轻人就更来劲了,围着他没完没了地挖苦、取笑。有一次,韩信有点儿恼了:“你们想干什么?有眼无珠。你们知道我是什么人?我韩信将来有一天真的做了大将军,你们不觉得羞愧吗?”
“嗬!口气倒不小,你他娘的当什么大将军,别看你整天挎着把剑,装的像个人物似的,其实是个胆小鬼,你杀个人给我们看看?”
韩信道:“你以为我不敢?”
“敢就来呀,来,今天你把我杀了,就算你小子有种,要是没那个胆量,你就从我裤裆底下钻过去!”
说话的年轻人叫钱仲,是城里杀猪的,长得五大三粗,抱着胳膊横在韩信面前,一心想要他好看。韩信怒从心起,“嗖”的一声抽出了宝剑,想了想,又把剑插回了鞘中。他想起孙子的话:“将有五危:必死可杀;必生可虏;忿速可侮;廉洁可辱;爱民可烦,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韩信转身欲走,几个年轻人把他拦住了:“别跑啊,有胆量来呀!”
“你不是口气大得很吗?”
一群年轻人你推我搡地揪住韩信不放,韩信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饿得头昏眼花,连招架的力气都没有,街上围过来看热闹的越来越多,韩信不想再和他们纠缠下去,于是扑通一声趴在地上,从钱仲胯下钻了过去。从此,韩信胆小在淮阴出了名,钻裤裆的故事也跟着流传开来,一直流传至今。韩信走到哪里,这个故事跟到哪里。这故事给韩信的命运带来了许多波折。他去考吏员,门门成绩都名列前茅,就因为钻裤裆的事,没有被录用,以至于他成年之后仍然谋不上一个可靠的饭碗。后来先后投奔项羽、刘邦,也都因为这个故事而被人瞧不起,很长时间内没有得到重用。
韩信考吏员没有录取是因为“无行”,即品德不好,这可实在是冤枉韩信。韩信不仅没有打砸抢偷之类的劣迹,而且非常注重个人修养。他完全是按照一个高级将领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与人相约,从不迟到;答应人的事,一定想方设法办到,办不成的也一定有回话;他常找人借书看,说好什么时候还,保证一天都不拖延。只是吃饭一事,经常使他受窘,常常显得很没志气,仅这一条就把他所有的优点都遮盖了。不过韩信的聪明是有名的,民间一直流传着韩信走马分油的故事,说有一次有位卖油郎担了一篓油来卖,一篓油整十斤,买油的人要买五斤,但是卖油的没有秤,只有一个空罐,能装七斤油,买油的拿了一个空葫芦,能装三斤,卖油的不知怎样才能给这位客户准确地称出五斤油来,恰好韩信骑马路过这里,问清了情况,说:“葫芦归罐罐归篓,分完各自回家走。”说完,打马而去。买卖双方按照韩信指点的方法来回倒了几下,果真把五斤油准确无误地分了出来,各自高高兴兴回家去了。类似的故事还有韩信点兵、韩信分饼、韩信切西瓜等等,据说中国象棋也是韩信发明的,所以棋盘的设计才有楚河汉界之说。总之,在老百姓心目中,韩信就是聪明的化身。
韩信喜欢钓鱼,经常坐在淮河边垂钓,一坐就是半天。韩信钓鱼主要是为了练心性,专修一个静字。主将之心,不可任意涂抹,必须心澄如镜,才能准确地判断形势,正确地选择弃取。韩信钓鱼可以不受任何外界事物的干扰,只是肚子常常不做主。这一日,在河边坐了两个时辰才钓上来一条两寸多长的小鱼,本来平静如水的心境,立刻被打破了,五脏六腑都跟着翻腾起来。他已经两天没吃饭了,抓起那条小鱼生着就吃了下去。河边有几个妇女正在洗衣服,这一幕恰恰被一个老太太看见了。她见韩信饿成这样,于心不忍,便把装食物的篮子提了过来,说:“公子怎么饿成这个样子?来,吃吧。”篮子里装的是老太太的午饭,韩信看看老太太,说了声谢谢,就狼吞虎咽地吃开了。等把篮子里的东西吃完了,韩信才想起老太太,脸上十分尴尬,说:“对不起,我把饭都吃了,您怎么办?”
“没关系,我洗完回去再吃。”
第二天,韩信又来河边钓鱼,饭食还是没有着落,心也静不下来,他偷偷瞟了一眼河边洗衣服的妇女,昨天那个老太太还在,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她身后的饭篮,老太太知道他没吃饭,便又把篮子提过来让他吃。一连数十日,老太太每天来这里洗洗涮涮,每天带饭给韩信吃。这一日,韩信又来河边钓鱼,天上下着毛毛细雨,那些洗衣服的妇女没有来,只有老太太一个人挎着个篮子站在河边等他:“公子,我今天是专门给你送饭来的。梅雨季节到了,从明天开始,我不来洗衣服了。你自己想办法吧。”
韩信十分感动,跪下给老太太磕了个头,说:“老人家待我恩重如山,日后我韩信必有重报。”
老太太听了十分生气:“大丈夫不能自食其力,还谈什么报答!我是看你这公子可怜才给你饭吃,你以为我图你的报答吗?”
为了生存,韩信忍痛卖掉了那几件祖传的刀、弓,最后只剩下一口剑,说什么也舍不得卖。那是一口宝剑,父亲告诉他,这把剑叫镆铘剑,是古时候一对名叫干将、镆铘的夫妻铸出来的。传说吴人欧冶子善铸剑,曾铸出不少名剑,天下无人能与之相比,后来欧冶子去世了,他的徒弟干将继承了他的技艺,比他更胜一筹。于是吴王阖闾令干将为他铸剑,干将采了五方名山的铁矿来为吴王铸剑,然而这些铁矿十分难于提炼,在炉中烧了几个月,铁汁就是流不出来。镆铘问丈夫,这可怎么办?如果铸不出来,是要杀头的。干将说:“先师欧冶子也曾碰到过类似情况,看来这次铸出的剑不是俗物。可是要出名剑,就得死人。当年先师铸的那把吴王光剑,就曾以女子许配炉神,铁汁乃化。”镆铘听了这话,毫不犹豫地跳进炉中,铁水当即就流了出来。干将用这些铁水铸出了两支剑。雄剑叫“干将”,雌剑叫“镆铘”。干将知道这两把名剑一问世,吴王肯定要杀他,因为吴王不会允许他再为别人铸出这样的剑。于是他只将镆铘剑献给了吴王,而将雄剑干将留给了儿子莫干。吴王不知干将同时铸了两把剑,得到镆铘剑后,果真把干将杀了。莫干长大后,背着干将剑来找吴王,亲手用那把剑杀了吴王,将两剑合一,在当年的铸剑炉旁为父母双亲建了坟墓,并将干将、镆铘剑作为陪葬埋入墓中。后来不知过了多少年,人们在修筑城墙的时候挖出了这两把剑,使之重见天日。随着岁月的流逝,两把剑又重新分开了,属于不同的主人,又不知辗转经过了多少人的手,镆铘剑最后到了韩信手中,干将剑已不知去处。据说,并得两剑者必得天下。
淮阴城中,人们都知道韩信有一把宝剑,却没有人知道它的真正价值。韩信此时武学已经融会贯通,几乎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经常抚剑长叹:何人能识此剑?又有何人能识持剑人?
淮阴城中,并非一个识剑的人都没有。一日,韩信在街上走,被一个卖柴的看见了,那人一眼盯上了他腰中的宝剑,连柴担子都不要了,韩信走到哪里他便跟到哪里,韩信在街上转了一天,那人跟了一天,一直跟到傍晚,跟到了韩信家中。其实韩信早就发现那人在跟踪他,故意在街上转来转去,看看他究竟想干什么。
韩信进了自家小院,一闪身躲到了院门后面,那人进了院子,不见了韩信,喊了一声:“主人在家吗?”
韩信抽出宝剑直指他的后心,道:“在。你是什么人?为何老是跟着我?”
那人站下,不慌不忙地答道:“在下钟离眜。我并无恶意,只是想看看先生的宝剑。”
“既是想看剑,你跟了我一天,为何不说?”
“在下怕在街上拦住问剑,给先生带来麻烦,故而跟到了家中,实在冒昧,请先生见谅。”
韩信见他并无恶意,将剑插回鞘中,道:“让钟离先生受惊了,屋里请。”
钟离眜进了房子只扫了一眼,就大致知道了韩信是怎样一个人:“想不到淮阴城里藏龙卧虎,竟有先生这样的奇人!”
“那就请先生说说我是怎样一个人呢?”
“你看这地图、这沙盘、这宝剑,还用说吗?”
韩信一听,心花怒放。倒不是为了钟离眜几句夸奖的话,而是因为碰到一个知音。他把地上摆沙盘用的坛坛罐罐往一边归拢了一下,拿了个小板凳让钟离眜坐下,把佩剑摘下来递给他,说:“先生想看剑,且慢慢看,我去给先生烧点儿水来。”
“先生不必客气,说会儿话吧。若有幸听听先生论兵,则胜于任何美味佳肴。”
韩信听了这话,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坐下来和钟离眜聊起了兵法。聊了一个多时辰,越聊越投机。眼看已经日落西山,天快黑了,两个人还没吃饭,韩信道:“可惜我这里没有什么可招待钟离兄的。”
“不须刻意招待,你这里有什么随便吃点儿就是了。”
韩信苦笑了一下,说:“连随便吃的也没有。”
“啊?先生何至于如此窘迫?”
“就是如此窘迫。”
这样一位天下奇才,居然落魄到这种地步,让钟离眜感到一阵心酸:“走,我们外面吃去,我请韩兄喝两杯。”
“那我就不客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