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流血的皇权:楚汉争霸.上册》(19)
大厦将倾周章名文,字章,陈县人。早年从戎,曾在项燕军中做过视日(占卜时日吉凶的官),懂天文,会占卜,曾随项燕打败过李信,抗击过王翦,既懂兵机,又熟悉秦军战法,还做过春申君黄歇的门客,可以说是文武双全。当下,周章向陈胜自荐愿领兵西征,陈胜与之交谈了一个多时辰,相见恨晚,当即拜周章为将军,将身边所剩三万兵马悉数拨给周章,令其伺机穿插到李由军背后,直捣秦王朝的老巢咸阳。
至此,陈胜已经把所有的部队全部派往前线,身边只剩了不到一千人,由中涓吕臣率领,负责保卫陈县。
陈县虽暂无兵马防守,但是秦王朝一时也腾不出手来袭击陈县。陈胜利用这个间隙整顿了一下新政权的内部结构,命蔡(今河南上蔡西南)人房君为上柱国,命朱房为中正,负责官吏的升降任免;命胡武为司过,专门监察群臣诸将的过失。同时还任命了一批文官。朱房、胡武皆为秦吏,为人贪狠,诸将顺之者昌,逆之者亡,由这两个人治吏,群臣、诸将很快便与陈胜疏远了。
胡武刚一上任,便访得葛婴在东城擅自立楚国后裔襄彊为王。他立即将这一情况报告了陈胜。陈胜大怒,命胡武将葛婴逮捕治罪,胡武还没到东城,葛婴已听说陈胜自立为王,马上取消了王号,为了向陈王谢罪,还杀了襄彊。胡武到了东城不由分说,将葛婴押解回陈县,陈胜见葛婴已经知错,有心放过他,胡武在一旁说道:“葛婴立襄彊于前,开擅立之风,如不杀之,恐日后诸侯并起,大王将无以制天下;杀襄彊于后,坏我义军之名,两罪皆当诛,以儆效尤,如不诛之,后患无穷。”陈胜听了,觉得有道理,下令将葛婴诛杀于市。葛婴毕竟是首义之功臣,杀了葛婴,诸将无不感到心寒。
一日,陈王带着吕臣外出视察,回来的时候,在城门洞里看见一个乞丐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陈胜下车摸了摸他的头,正发着高烧,于是和吕臣将他抬到车上,带回陈王府诊治。那人名叫庄贾,病情并无大碍,只是饿得皮包骨头,身体极度虚弱,已经经不起药力,郎中不敢用药,只让慢慢调养,郎中说,若能活过来,是他的福气,若急于用药,反而会送了他的性命。陈胜一听这话,动了恻隐之心,就把他留在王府中调养,派专人守候,陈胜在繁忙的公务之余,还常过来看看他。庄贾渐渐恢复了健康,能够下地走动了,他听说是陈王在死亡线上把他救了回来,感动得泪流满面,跪在陈王面前,连连叩头,发毒誓誓死为陈王效命。病好之后,便做了陈王的车夫。
前线战况果如陈胜所料,各路大军进展顺利,几乎没有遇到像样的抵抗,独吴广这一路碰上了劲敌。李由稳扎稳打,步步为营,义军虽然打过几个胜仗,却一直没有伤到李由军的根本。吴广求胜心切,一心想找李由决战,李由见义军来势凶猛,退到荥阳附近据城死守,吴广趁机包围了荥阳,给周章部创造了一个极好的机会,周章顺利地穿插到了敌后。
三川一带,过去是秦的边境地带,秦往来征战都要经过这里,因此这里的百姓受秦戕害最深,时间最长。陈胜起义后,原六国属地皆已反,但三川还控制在李由手中,一听说义军来到,百姓们立刻蜂拥而起,箪食壶浆,夹道相迎,年纪轻一点儿的几乎全部加入了义军,原秦军的部队也纷纷倒戈,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周章的部队已经发展到数十万人,战车几千乘,骑兵数万人。队伍浩浩荡荡,旌旗遮天蔽日,秦军望风而逃,别说抵抗,吓都吓破了胆,周章顺利地拿下了函谷关,打到了戏水(今陕西临潼区东北)边,直逼咸阳。秦王朝摇摇欲坠,大厦将倾。
周章大军离咸阳只有几十里路了,周章却下令让部队停下休整。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没有立即攻打咸阳。
起义军发展这么快,是周章始料所不及的。这么多人,又是孤军深入,粮草成了大问题,部队走到哪里吃到哪里,每到一地,不仅抢光了百姓的粮食,而且撸光了树叶,剥光了树皮,大军所过之处,所有的树木都变成了白花花的树干。入关以后,军纪败坏,滥杀无辜、强奸民女、抢夺财物、烧毁房屋的事情不断发生,周章三令五申,不断加强执法力度,但由于队伍太庞大,依然约束不住。这支由乱民组成的队伍,不是打败而是吓跑了秦军,如若遇到一点儿像样的抵抗便会土崩瓦解。周章几次派出前锋部队试攻咸阳,都不成功,他觉得没有把握拿下咸阳,于是命令部队就地休整待命,等待粮草和援军。此时,吴广正在荥阳与李由军相持不下,武臣已收赵地数十城自立为赵王。周章给陈王、吴广和武臣各修书一封,请求粮草和援军,准备总攻咸阳。这一停,给了秦军以喘息的时间。
恰如仓海君所言,阴在阳之内,不在阳之对。秦经营了几百年,六国有多少名将死于秦手,何以让周章在一个月之内打到了戏下?原来是赵高弄权于朝中,欺上瞒下,报喜不报忧,朝中无人敢说实话,以至于天下乱成这样,秦二世却全然不知。
安葬了秦始皇之后,胡亥又动起了续修阿房宫的念头。阿房宫从秦惠文王时就开始兴建,惠文王死后工程暂停了下来,秦始皇当政之后又重新扩建,按照规划设计,阿房宫要从南山之巅一直修到渭河北岸的咸阳宫,东面有阁道一直通往骊山,中间离宫别馆,弥山跨谷,并有辇道相连,全长达三百余里。由于工程浩大,还没有完工,始皇帝就去世了。他死的时候,陵墓还没有修好,于是把修阿房宫的刑徒、役夫全部调到秦始皇陵寝工地上了。秦始皇下葬之后,二世又将这些役夫、刑徒调回来,续修阿房宫。同时也为自己选定了墓地,与阿房宫同时开工,动用役夫刑徒达七十万人,比其父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位昏庸的二世皇帝还不知道,他正在另一种意义上为自己修建真正的坟墓。
陈胜反后,秦的地方官吏及派往各地监察的御史、谒者不断向朝廷报告各地的反情,这些奏章全部被赵高压了下来。对前方的局势,赵高不是不清楚。但是,前方再乱,也威胁不到他的地位,相反,乱一点儿,倒有利于他在朝中弄权。如果将外面的情况如实告知二世,二世必然要起用一批能臣武将,这些人一上来,哪还有他赵高说话的地方!保住自己目前的地位才是最重要的。
赵高将胡亥推上了皇帝宝座,也将自己推到了绝地。他不过是个宦官,朝廷里大小官员数百人,比他官阶高的、权力大的多得是,随便哪一个人要想发难,置他于死地,都不是没有可能。对沙丘之谋的议论,虽然暂时被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但是朝臣们个个心里都清楚,赵高是这场阴谋的主谋。因此,赵高夜夜不能安睡,走到哪里都觉得不安全,他觉得随时随地都会有人来杀他,因此也时刻准备着应付突然到来的事变。事情到了这种地步,赵高已经没有其他路可走,唯一的办法是把二世皇帝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然后再慢慢想办法,逐步把朝中大权全部控制起来。他单枪匹马,没有任何党援,要想彻底控制朝权谈何容易,他知道自己已经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没有别的选择,只有沿着这条路继续走下去。
目前赵高虽然深得二世宠信,但他毕竟只是个宦官,朝中许多大事他插不得手,将来的升迁余地也十分有限。靠正常途径,即使做了宰相,他也无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权力。因此,他必须另辟蹊径,直接控制最高权力,将权柄死死握在自己手中。这样才能保住性命和已经到手的荣华富贵。赵高置秦的江山社稷于不顾,走起了钢丝。
杀了诸公子之后,赵高开始动手清理朝中秦始皇时期的那些老臣,借二世之手关了几批,杀了几批,撤换了几批。在大清洗过程中,赵高唯一的帮手就是弟弟赵成和女婿阎乐。赵成对这样大规模的清洗感到很害怕,曾经劝他:“这些大臣们可不是好惹的,一旦把他们逼急了,联起手来对付咱们,那咱们可就完了。”
赵高道:“你放心,他们绝对联合不起来。”在这方面,赵高看得很透。他年轻时,有一次坐船,碰到了劫匪,船上坐了近百名乘客,劫匪只有三个人,如果大家联合起来,非把三个劫匪撕碎不可,但是没有一个人带头反抗,任凭劫匪逐个将他们搜完身赶下船去,其中有几个穷人身上没有值钱的财物,劫匪当即就把他们杀了。即使在这样的情况下,也没有人挺身出来组织反抗,赵高自己也是交出所有财物之后被赶下来的。从那以后,他对人性的理解又深了一层。在大清洗过程中,赵高就是抓住了朝臣们人人都想自保的弱点,各个击破,才得以成功的。大清洗非但没有遇到像样的反抗,剩下的朝臣们反而很快就屈服了,纷纷向赵高靠拢。赵高在朝中呼风唤雨,几乎没有人能够遏制,就连丞相冯去疾和李斯也拿他没办法。赵高为自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取得这样大的成果感到满足,但是他还不能有丝毫的松懈,他知道,越是接近最高权力,争夺越是激烈,风险也越大。
看到朝臣们一批批倒下去,右丞相冯去疾来到李斯府上,想与他联手遏制一下赵高的势力,“李大人,咱们不能看着赵高这么折腾下去不管哪!”
李斯道:“怕什么?多行不义必自毙,他这么折腾,迟早自己垮台。”
冯去疾道:“不能这么看,我原来也是这么想,赵高杀了那么多人,迟早会遭报应。可是一年多过去了,赵高非但没遭报应,反而活得越来越滋润,权势反倒一天比一天大了。”
“那是因为时候不到,他作恶还不够多,真到了恶贯满盈的那天,谁想救他都救不了。”
“李大人,恕我直言,您的话很有哲理,但是咱们不能等待上天垂怜,等他恶贯满盈的时候,你我恐怕都已经不在人世了。因此,咱们必须站出来和他斗,否则,任其发展下去,将来你我之属都要死在他的刀下。”
“冯大人言重了吧?赵高一个阉人能有何能为?”
“李大人切不可小视这个阉人,你看,才短短一年时间,他已经把大部分老臣干掉了,这些老臣是朝廷的支柱,也是你我赖以生存的基础,没有他们,你我很难在朝中立足,好比种树,单株独苗是经不起任何风雨的,只有成了林才有生存的环境。赵高把这些老臣们一个一个干掉,最后就要来收拾你我了,到那时,咱们再想还手就来不及了。”
李斯目前仍深得二世信任,还体会不到这种危险,对冯去疾的话根本没往心里去,眼看着赵高把一批批前朝老臣干掉了。朝中还能在皇帝面前说几句话的只剩了右丞相冯去疾、御史大夫冯劫和左丞相李斯。冯劫是冯去疾的儿子,曾任大将军之职,秦始皇在世时,每次出游几乎都是由李斯陪伴,冯氏父子留守咸阳,可见对冯家父子的信任。如果这时李斯给冯劫和冯去疾以足够的支持,有可能一举扳倒赵高,历史可能是另外一种结局。但是在这关键时刻,李斯动摇了。
赵高早就知道,冯家父子想联手扳倒他并且在争取李斯,他绝不能让李斯站到冯家父子一边,否则他真的完了。冯去疾刚走,赵高便悄悄来到李斯府上,寒暄了几句,赵高转入正题说道:“有人想扳倒你我,独掌朝中大权,丞相可曾知道?”
李斯佯作不知,说道:“哦?会有这种事情?”
“丞相就别跟我装糊涂了,我来的路上看到了冯大人的马车,我知道他想拉您做同党,先把我扳倒,我猜得不错吧?”
李斯有点儿尴尬,说:“我从来不参与别人之间的是非。”
“我也不想让您卷入这场是非,可是您想不卷入都不行啊。我来就是要告诉您,冯劫已经纠集了不少蒙恬余党,准备不日杀入咸阳,他们的目标主要是对着你我的,所以提醒您近日出门要多加小心,防止遭人暗算;不要被冯去疾的花言巧语所迷惑,他是想拉您做挡箭牌呀,千万不要上当。”
这话非同小可,李斯听了心里一惊,他的第一反应是回忆一下刚才和冯去疾是否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紧接着他就明白过来了,这是赵高搞的鬼,冯去疾父子不可能反。从冯去疾刚才的态度来看,至少现在还没有反的迹象。但是赵高说得这么肯定,他也不敢直接为冯家父子辩解,于是问道:“你这么说可有证据?”
“当然有证据,这么大的事我怎敢信口胡说?”
“那为什么还不奏报皇上?”
“我已经报上去了,可是皇上不信哪!近日皇上可能就要找您,该怎么说,我想丞相自己知道,用不着我提醒。我只想说一句,不管怎么样,丞相千万别把自己卷进去。老夫告辞了!”
赵高的话分明带有威胁的味道,李斯却不能不认真考虑。看来赵高已经提前动手了,要不要给冯去疾通个气,让他有所准备?他想起赵高最后那句话,“千万别把自己卷进去”。他安慰自己道:冯氏父子既然没有造反,事情自然会真相大白,冯氏父子也知道该怎么对付赵高,用不着去提醒。于是便觉得心安理得了。第二天上朝,二世果真把他留了下来,拿出几份密报奏折让他看,内容都是告冯劫谋反的。李斯越看越觉得荒唐,其中列举的事实毫无依据,但是他一句也不敢为冯劫辩驳。二世看来也不大相信这些奏报,问道:“丞相,你觉得冯劫会反吗?”
根本不可能!这是李斯的心里话,刚要脱口而出,他又想起了赵高那句话:千万别把自己卷进去。于是改口说:“任何事情都是有可能的,不管怎样,先查一查吧。”
“那你就组织几个人查一下吧。”
李斯接了个烫手的山药,有苦难言。凭着良心和他多年断案的经验,李斯很快就能把事情搞清楚,可是有赵高夹在中间事情就大不一样了。李斯刚一接手案件,证人便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证据一件接着一件摆到了李斯面前,开始他还逐件进行核实调查,后来连他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假了。但是他依然相信冯劫不会反,二世一再催促,李斯迟迟不肯拿出结论,二世已经对他有点儿不信任了,一日下朝之后,二世对李斯道:“丞相太忙,要不让赵高协助你办理冯劫一案吧。”
赵高一加进来,李斯再也抵挡不住了,不但没有救出冯劫,把冯弃疾也牵连进来了。
赵高一举扳倒了冯劫和冯去疾父子,但是他还不敢掉以轻心,目前冯氏父子还没死,他还不能完全控制局面,一旦二世知道了天下已反,重新启用那些老臣,冯氏父子随时都可能翻案,官复原职,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一年多的苦心经营就白费了,性命之危立即就在眼前。因此,陈胜起事后,赵高全面封锁了消息,不准任何人将外面的情况如实向二世皇帝报告。有一次,赵高不在宫中,一位谒者的使者持着一封十万火急的文书直接闯入兴乐宫中,报告说反军已经占领陈郡,兵十数万。二世将信将疑,派人将赵高找来,问道:“天下已反乎?”
赵高笑嘻嘻地答道:“以陛下之圣明,哪有人敢反!不过是几个小蟊贼,不足挂齿。”
二世将奏章递给赵高,赵高略扫了一眼,说道:“谒者之言岂可全信,这些人常常危言耸听,以期引起陛下对他们的重视,先帝在世时亦如是。他们或道听途说,或夸大事实,切不可信以为真。臣刚刚派人去过陈郡,那里的百姓安居乐业,对陛下感恩戴德,哪里有什么反贼,谒者误国,当杀之!”
二世对赵高之言深信不疑,当即命人将那位使者推出去斩首。这边正在行刑,又有前方使者送来急报,早有人附耳告之前情,二世问及反情,使者答:“不过几个盗贼,地方郡县早已将其悉数抓获。”
二世大喜,道:“来人哪,赏他一百金!”
即便如此,陈胜起义的消息仍然不断传到二世耳中,二世心中不安,问赵高,赵高还是那一套说辞,二世见朝廷里终日议论不止,人心惶惶,就召诸博士、儒生,想让他们出来说话,安定一下人心。诸博士儒生到齐后,二世问道:“你们对陈胜这件事怎么看哪?陈胜算不算造反?”
三十多个博士、儒生几乎是众口一词:当然是造反,陛下应即派兵围剿之!
二世听了很不高兴,脸色都变了。这与他期望的答案正好相反,虽然他心里不踏实,但仍然希望像赵高说的那样:百姓们安居乐业,对朝廷交口称颂,几个盗贼不足为忧。可是这些博士、儒生连一点儿面子都不给他。正在生气,有位叫叔孙通的儒生上前说道:“陛下息怒。诸生所言差矣。如今天下一统,人民安居乐业,先皇置郡县、明法度、销毁兵器,以示天下太平,永不用兵,今又有陛下这样的明君在上,百官尽心奉职,天下四方辐辏,哪里有人敢反!陈胜之属不过狗窃鼠偷之辈,不足为虑,陛下可高枕无忧矣!”
这一番马屁拍得二世舒舒服服,连连点头称是:“嗯。说得好,说得好!”
叔孙通原来是个待诏博士,二世当即下令将待诏两个字去掉,拜叔孙通为博士,赏帛二十匹,衣一袭。然后又问诸生:“你们接着说,陈胜到底是反贼还是盗贼?”
众人见二世变色,不敢再说话,二世却逼问不止:“说呀,都哑巴啦?”
“是反贼。”一个大胆的儒生站出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