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16.持鱼——我生君已逝
持鱼大病一场,在床榻卧床十日才算彻底清醒。
持鱼清醒之后,再也不曾踏入书房,亦不曾提笔描画过,甚至都不曾提起抗清舞三个字来。
好似那场山洪不仅带走了抗清舞的坟墓,还将其从持鱼内心连根拔起,并跟随泥石冲走了一般。
持鱼将床榻搬入卧房,白日里会下到药田查看那些药草的长势,偶尔去晒药地看看风干的药材。
他同每一个棠辛人亲切的打招呼,话语流利,身姿健朗,毫无病态。
天气好的时候,他甚至会在屋外的院子召集孙儿们出来演示剑法,他将兵书从木箱内搬出,抱起最小的孙女坐在其腿上,耐心讲解兵法的奥义。
每到深夜,持鱼在梦境中与那株独椹幻化的女子静坐,自那场山洪之后,她再也不曾幻化成抗清舞的样子,而持鱼也不多言,大多时候只在湖边凉亭枯坐着,直至梦境中日落西山。
他每一天都过得忙碌而充实,仿佛回到抗清舞还在世的时候,偶尔他也会外出,坐上马车去往最近的城镇。
梦里,持鱼与独椹对坐饮茶,持鱼说,“我老了,可我的儿孙们还年轻。”
独椹便说,“我能让你长生不死。”
持鱼摆摆手,“不了,长生太过寂寞,我只恨不能早些离世。可我答应她了呀,既然上天要留我这条残命,我也只能草间求活,苟且偷安。”
棠辛人口渐多,药材生意红红火火,再不似初时,持鱼甚觉闭塞不可为,便带着孩子们着手规划一条通往外界的车道。
持鱼拄着拐漫步在棠辛整洁的街道上,见一群七八岁的孩童正聚在一块玩石头,他回到家中,便召集长老们商讨建私塾事宜。
待所有人散去,持鱼捋了捋花白的胡须,搬了椅子静静坐在院子中那株独椹旁,低低叹道,“你呢?我总得给你也寻个去处。”
持鱼越发苍老,鬓角发丝和胡须般全白,沟壑纵横的面容布满岁月的痕迹,双眸沾染混浊,已不似从前清明。
他越发嗜睡,端坐在院中便能睡去,他的小玄孙稚声稚气在耳旁呼喊他,他只微微一笑,便陷入沉睡。
睡梦依旧安详,梦里的少女明眸善睐,夭桃秾李。
年华如烟,她的脸仿佛越过光阴,不曾沾染半滴光阴流水。
持鱼弓着背,视线瞥过自己随风而舞的白须,他看着少女轻声请求,“再送我一个梦吧。”
持鱼见少女点头笑起来,脸上的皱纹一点点被笑意驱散,手中的拐杖化作一株半人高的独椹随风摇曳。
平静的湖面倒映出持鱼年轻的身影,在湖的另一边,与他遥遥而立是一个活泼可人的少女。
持鱼沿着湖岸跑至少女身旁,抬手掀开她因被汗湿而贴在额头的发丝,俯身郑重在她额上印上轻轻一吻。
少女抬眸,笑容明媚盎然,她盯着持鱼的眼,笑嘻嘻问道,“持鱼,你愿意娶我吗?”
持鱼将她搂进怀里,俯首在她颈间,如叹息般呢喃,“好,我娶你。”
梁冠礼服,钗钿礼衣,春风满目,红妆十里。
他再不是什么战无不胜的“水将军”,她亦不是什么敌国将军之妹。
他有着一个不高不低的身份,恰恰配她不好不坏的身世,他再不用藏东躲西,四下漂泊。
他挑起她的盖头,迷醉于她的美貌,饮下一杯合欢酒,他眷恋地抚摸着她的脸,喃喃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她嘴角含春,眉目有情,垂眸遮眼,素手微颤,轻解衿带,羞涩回应道,“鸳鸯于飞,毕之罗之。君子万年,福禄宜之。”
从此二人松萝共倚,琴瑟调和,比翼连枝,共挽鹿车。
持鱼微笑着牵着她的手,与她华发共生,白头相守。
他终于心满意足,在和煦的阳光下带着笑意清醒过来,招招手唤来他的小玄孙,乐呵呵道,“小崽子,小心着些把这株独椹拔出来。”
持鱼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捧着独椹颤巍巍爬上帘栊山,缓缓说道,“我要离去了,此后你好好照顾自己……”
持鱼在一个洞口停下,反身朝对面望了望,那里是祥和宁静的棠辛,他不再迟疑,一脚踏进黑漆漆的洞里,木制的拐杖敲在地面发出一声声迟缓而又节奏的沉闷之声,宛如苍凉悲怆的挽歌。
持鱼早早便命人在此秘密挖了一个洞,他甚至准备好了石棺,他用最后一丝力气爬进石棺里缓缓躺好,拐杖发在一侧,却把那株独椹置于胸前,昏黄之光照亮持鱼释然的脸。
弥留之际,他说,“对不起,是我太自私,竟将你束缚了这么多年。你便拿走我的灵肉吧……”
话落,仿佛为了映衬持鱼的离世,那光芒晃了晃,终是油尽灯枯。
持鱼爬上帘栊山前留下遗命,在帘栊山修建药神庙,供奉药神。
岁月流逝,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黑漆漆的洞中忽而生出绯色亮光来,在那妃色亮光照耀之下,洞中石棺毕现,而那石棺之内,一株独椹傲然独立,那独椹的片片叶脉之上,一层层妃色烟雾状物质缓缓流动着。
一直黑色蝴蝶不知从何处飞来,被独椹绽放的小黄花吸引,飞扑栖身过去,那淡妃色烟雾便顺势缠绕住蝴蝶,无辜的黑蝶吸够了花蜜,正欲飞身离去,然脱离妃色烟雾的一瞬,黑蝶霎时化作粉末挥洒空中。
当空中黑粉散尽,石棺中边缘蓦地探出一只素白的手来,少女缓缓起身跳下石棺,再回望石棺内,只见棺内已是一堆白骨,少女挥了挥衣袖,白骨渐渐丰满,竟恢复成持鱼死前模样。
少女站在石棺前静静伫立,低沉如叹息的声音在空旷的洞**幽幽回旋,“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逝……”
少女去了棠辛。
持鱼的小玄孙已长成翩翩少年,他一眼便看见了少女,他带着她回到家,带她走过棠辛的大街小巷。
最终,持鱼的小玄孙把少女安置在那件书房里,书案洁净不染纤尘,画纸上一名女子姿容妍丽,笑靥晏晏。
少女端坐在书案前,摊平一张白纸,提笔勾勒出持鱼的面容来。
持鱼的小玄孙从门外走来,对她说,“我识得你,你是那株独椹。”
少女笑了笑,“那便把我留下来,你保守秘密,我保鱼家富贵平安。”
少女便在鱼家住下来,自她住下来后,棠辛的药草生意越发红火,棠辛也越发热闹,人来人往,渐渐发展成一个偌大的城镇。
鱼姑弦说罢挥挥手,虚空之中的幻影消散,只剩一片虚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