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人淡如菊
菊,不是美丽的花朵。金色的黄,惨淡的白,浅浅的紫。哦,就这样的寡。一点儿韵味也没有。人淡如菊。恐怕就是这样的素颜,清汤挂面的。它就像街边清瘦的女子,轻轻从你身边走过,风样的轻,一丝声音也不曾有。有它也行,无它也无不可。菊,更像那深闺的女子,躲进小楼成一体。清丽得可人。
菊花于我,太过庸常的植物。儿时,爷爷家的院子,种满了菊花。爷爷栽种的菊花真是好!亭亭玉立的菊,一株株的,盛开在花盆里。秋寒,他佝偻着背,穿着对襟棉衫,粗糙的手精心护理着菊,一棵棵地放在竹篮里,挑着菊花去卖。扁担有节奏地一颤颤的,花儿有节奏地跳着舞。街坊邻居索要,他也毫不吝啬送了去。我不知道爷爷为什么那么爱种菊。易活?还是别的什么原因。儿时的记忆里,爷爷爱菊。他像养育着婴儿似的,不停地侍弄菊花。歇息时,抽着旱烟袋,看着满院子的菊花,眯缝着眼,脸上总是一副淡然。
秋天,菊花,那就是我的童年了——童年里开满我眼睛的花朵。
如今,我很少见有人买了菊回家。更没见过谁的家中摆放着菊。爱花的人摆放的,更多是百合、康乃馨、薰衣草、玫瑰……花店静处的菊,少见人买了它去。似乎这菊,带着一脸的巫气,鬼魅得很。
一朝天子一朝臣。真像这菊花。
古人爱菊。
“不是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尽更无花。”不是么?春天,桃花开了,梨花开,一场又一场的花开,菊花开过,一场花的盛宴落下帷幕。爱菊,爱的是最后的珍惜。菊花过后,一年一场花事了。
提到菊,不得不提到那个爱菊的男子,还有他脍炙人口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篱下采菊,抬头见山,悠然自得,宁静致远。人淡如菊,如的,就像五柳先生这样的诗人,心远地自偏。
菊,在中国古代,已经是高洁的尤物,赋予吉祥长寿的文化内涵。人们赏它,吟咏它,绘画它。像爱着自己的情人似的爱着它。
那时的菊,是宫中受宠的妃子,被皇帝宠着爱着。你瞧吧,多少的文人墨客种菊,赏菊,写菊,画菊。
忽如一夜“春风”来。来的,不是这春风。菊,像遭了一场浩劫似的。一下子变成了旧人。深宫寂寞,只剩下怀念的分了。
怨就怨在远渡重洋。有着三千年栽培历史的菊,忽然被引进欧洲,改头换面了。想不到,一世名花,在拉丁美洲竟被称为“妖花”,在欧洲也变成墓地之花。这被中国人宠爱的菊,这清净,高洁,长寿,吉祥,真情的菊花物语,一下子变成怀念了。中国的月亮不如外国圆。东西一旦洋化,再怎么收也难。就像七夕,本来是中国的情人节。怎么也敌不过洋人的情人节。中国人爱过洋节,就像这菊花,如今祭奠时,它才被派上用场。我们本土的物语,已经渐渐退化。我们中国的名花,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被打进冷宫。
满城尽带黄金甲,巩俐一朵又一朵,不停地绣着菊花。重阳节赏菊,一场叛乱在即。有菊花者为同谋,没有就要杀。瞧,在张艺谋的电影里,菊,也是不祥之物。
如果爷爷在世,我定不会让他在院子里种菊,种什么不好,偏要种这些鬼魅的花朵,看着就心凉。倒不如种牡丹,月季。艳艳的园子,满心的欢喜。送街坊四邻一棵这样的花朵,送的是一份小欢喜。
在位于济南趵突泉内的李清照纪念馆里,我突然想到《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这里的黄花就是菊花了。人比黄花还要瘦,说得多好。思念之深,离别之苦就在不多的几个字里。夫婿赵明诚看了心里怎么能不缠绵,不感动?
那一日,我是有意看趵突泉,无意赏了菊的。真没想到,菊可以开得这样硕大,雍容华贵。它简直可以和洛阳的牡丹一比高低了。那花瓣,弯弯曲曲,缠缠绵绵的。像极了我们女词人和夫君爱的缱绻啊。
菊开得再好,也只能赏一赏。再送给她好听的名字,也是少有人请进家中的。更不可能送人。这,恐怕就是今天菊的命运了。
看着一朵又一朵肥美的菊,我又想到“人淡如菊”四个字。
菊,真是经历了世间风雨呢!她的人生从旖旎繁华,跌至冷落孤寂。她爱过么?恨过么?失落过么?面对生命坎坎坷坷,无数夜晚孤枕难眠。她不明白自己,曾经众星捧月般受宠,人依旧,怎么境遇不同了呢?她从失意的阴影走出,洞穿一切,寻到生命的真意,淡:是人生命最佳的状态。名,利,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她归隐山林,以清风为伴,日月为友,聆听溪水潺潺,看云卷云舒。
人——淡——如——菊。我轻轻吟哦。心轻,心静,心平和。我看到以梅为妻,以鹤为子的林和靖坐隐山林;我看到采菊而归的陶渊明,披着满身夕阳悠然走来;也看到向晚时分,我的爷爷吸着老旧的旱烟袋,看着满园菊开微微笑。他们的眼前是菊,心里也是菊。人淡如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