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明朝三大都司
随着奴儿干都司正式建立,明朝旋即在奴儿干地区不断派官驻军。史载,其官吏“间岁相沿领军”,驻防官兵轮番戍守“踰二年遣还”。至于奴儿干都司各级官吏薪俸、驻防官兵粮饷,以及其它物资补给则“循例于辽东都司支给”。史载,每到为奴儿干都司输送物资补给的时候,辽东都司都会忙活得热火朝天。朝鲜官员在赴北京途中曾得见辽东为奴儿干都司输送物资补给时的情景。根据《李朝实录》记载,“辽东一路牵扛辑辀者络绎不绝”。从运输队伍风餐露宿、挥汗如雨的场景中读者能够真实感受到,将各类物资从辽东运至奴儿干是多么大费周章。事实上因地处太过偏远自设置奴儿干都司伊始,如何为驻防奴儿干地区的明朝官兵输送给养并保障奴儿干都司正常运作,就成为困扰明朝的一项大难题。运输离不开交通,解决人员及物资输送难题的关键就在于能否打通至奴儿干地区的交通。明朝当然明白打通交通的重要性,为确保至奴儿干地区交通运输的顺畅,明朝在元代驿站的基础上大力扩建新增驿站,同时不断延长新辟驿站线路。根据《明太宗实录》记载,朝廷敕令奴尔干都司及所属各卫,“凡有使命往来,所经之地,旧有站赤者,复设各卫头目”,并总设提领一人。又据毕恭修著的《辽东志》记载,当时从辽东通往各地方的交通干线有六条,六条干线均起于辽东都司重镇开原城,东到朝鲜,西达蒙古,东北抵达特林地区的满泾,西北通往满洲里以北,形成四通八达的驿站交通网。通过密集驿站交通网,奴儿干诸卫所可以同明朝及时互通信息,遇有军国大事女真各卫所官员可亲自前往亦或派人随时奏报朝廷。《明实录》中有关女真各卫官员来京“奏事”的记载比比皆是,同样朝廷政令也能及时传达到奴儿干各卫所。客观上东北地区驿站交通网建设,为巩固明朝对奴儿干地区的羁縻统治发挥了极为重要作用。
六条交通主干线中属从辽东重镇开原起始,延至奴儿干都司治所奴儿干城(今俄罗斯尼古拉耶夫斯克特林)的交通线最为重要。该条线路被明人称为“海西东水陆城站”,也被现代学者赞为古代东北地区、古代黑龙江流域的“丝绸之路”。“海西东水陆城站”交通线又分为水上、陆上两条路线,水上路线以吉林船厂为起点,从松花江顺流而下转入黑龙江,直通黑龙江入海口和苦夷(库页岛)。陆上路线先由开原至驿站底失卜(现黑龙江省双城市兰棱镇石家村),后由底失卜再到奴儿干都司所在地特林奴儿干城(现今为俄罗斯境内的尼古拉耶夫斯克特林)。而本线驿路最末一站,即位于黑龙江下游亨滚河口(俄称阿姆贡河)的满泾站,距离黑龙江入海口一百五十公里。明代,黑龙江下游女真各部进京朝贡时走的就是这条路线。
在明朝精心打造的至奴儿干地区交通体系中,水路运输效率无疑最高并能够承担较大规模的人员及物资输送。为充分利用东北地区的水路运输资源,永乐十八年(1420年),明成祖特意在今吉林市的松花江畔建立造船厂,以便就近“造船运粮”及运送军队。明钦差太监亦失哈巡抚奴儿干也是从吉林船厂扬帆起航的,亦失哈的船队满载官兵及布帛丝绸、粮食器具等物资,沿松花江而下径直驶进黑龙江。根据《明宣宗实录》记载,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亦失哈第六次巡视奴儿干时一次便运载“奴儿干官兵三千人。人给行粮七石,总为二万一千石”。也就是说亦失哈所率巨型船队总共携带三千吨物资,每艘船至少载重六十吨。众多物资除了供给随行官兵吃用外,还要用于对奴儿干各部族的丰厚赏赉。奴儿干地区纬度高冬季寒冷漫长,然而水路运输受季节限制只能在夏日行船,其余时间唯有靠陆路方式运输。除了传统人畜运输,明朝还在冬季封冻江面上使用狗拉爬犁作为交通工具。根据《辽东志》记载,“夏月乘船,水(小)可乘载;冬月乘扒犂,乘二、三人,行冰上,以狗驾拽,疾如马”。由此可见无论水运、陆运甚至冰面载运,但凡能用的运输方式明朝全都用了,明朝在尽着一切可能全力保障着奴儿干地区的人员及物资输送,怎奈明代社会生产力及科技水平终归有限,制约了交通运输整体规模和物资输送效率,受此瓶颈影响,明朝不可能在奴儿干地区驻扎过多军队。较近内地的大宁都司依靠补给输送尚能勉强供养八万大军(包括六万铁骑),而明朝在奴儿干都司的驻军可就少得可怜了。至多时也就区区三千,最少时仅才五百。这点有限驻防兵力只能具有政治上的象征意义,根本无法形成对奴儿干地方诸部实质性军事威慑。
除了在奴儿干地区的军事存在有限以及威慑力不足,奴儿干都司还面临着另外一个难题,那就是其治下诸胡各部尽都骁悍难驯。黑龙江流域是孕育古代游牧民族的摇篮,鲜卑、蒙古、女真等声名赫赫的北方强胡均诞生于此。是时,奴儿干都司治下少数民族包括:女真人、蒙古人、达呼尔人、赫真人、乞列迷人、苦兀人等。若不计曾一度划归奴儿干都司管辖的朵颜三卫蒙古,奴儿干都司所辖诸胡还是以女真人为主。笔者曾仔细研读过姜戎老师的《狼图腾》,姜戎老师在《狼图腾》中关于胡汉关系的论述,笔者不敢苟同。但对于姜戎老师提出,环境塑造了北方游牧民族狼性性格的观点,笔者倒是非常赞成。在恶劣自然环境以及激烈部族争竞的双重锤炼下,奴儿干地区诸胡各部从骨子里往外透出一股浓烈的野狼习性。以凶残狡猾、恃勇好胜、桀骜难驯为代表的狼性文化,已经深深浸入到每一个胡人血液中。一些保有“血族复仇”传统的部族常常会不计后果公然对抗朝廷。例如:洪武二十年(公元1387年),明太祖派指挥使侯史家奴、刘显统“步骑二千”,前往斡朵里城(今吉林省珲春附近)设立三万卫时,明军曾与当地一些不服王化的女真部族发生激烈冲突。明军在冲突中给予当地女真部族较大杀伤,这些罹遭创伤的女真部族从此对明朝仇恨不已铭记于心。虽经几十年隐忍不发却从未曾忘怀过,并苦苦等待着报仇时机到来。宣德八年(公元1433年),当地女真部族突然袭击明将裴俊所部明军,袭杀明军一百五十二名。朝鲜《李朝实录》记载,袭击明军的野人女真讲述袭击理由时愤曰:“侯指挥、刘指挥比先杀了我每(们)的爷娘,如今来报仇,务要杀了招谕官军”。奴儿干当地部族之桀骜难驯,及其同朝廷复杂仇怨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辽东都司通过从内地不断移民屯田成功压制了当地诸胡。大宁都司依靠内地输送给养及进驻重兵也能迫使属夷俯首听命。可在奴儿干都司以上两点成功经验都不具备实施的基本条件。既如此,明朝只好在奴儿干地区采取更为宽松的统治策略,以怀柔笼络地方诸胡进而达到对当地实施羁縻统治的目的。所以这些桀骜不驯的诸胡各部即便滋事生祸,只要不至不可收拾,明朝仍会尽力予以怀柔招抚避免将事态扩大激化。而这种极为宽松统治的典型范例就是永宁寺被毁事件。永乐十一年(公元1413年),亦失哈第三次巡视奴儿干时,于奴儿干都司治所在地附近原有观音堂基础上,修建一座供奉观世音菩萨的佛教寺庙并命名为“永宁寺”。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座永宁寺被赋予了特殊政治含义,相当于明朝设置于当地的主权标志碑。由于奴儿干地区太大,驻防此地的明朝官兵轮换期间留有空挡,这便导致永宁寺尽管设于都司治所附近,可奴儿干都司却没有足够人手去时时看护。等到宣德二年(公元1427年),亦失哈率领三千军士六巡奴儿干时当地“民皆如故”,但亦失哈一干人等发现“独永宁寺破毁”。
任何一个王朝碰上这种目无朝廷公然以下犯上的悖逆之事,都会毫不犹豫地大张挞伐。此等例子比比皆是,西汉时,西域轮台叛汉归附匈奴,汉武帝严令汉军夷平其城池并尽屠其男女,西域诸国为之骇服!东汉时,交趾爆发反抗东汉统治的二征起义,汉伏波将军马援大兴杀伐削平交趾地区反叛。而后伏波将军马援为夸耀武功兼镇吓土著越人于其地立铜柱,铜柱上刻有铭文“铜柱折,交趾灭”。当地越人饱受汉军屠戮无不痛恨汉朝入骨,“每过其下,以瓦石掷之,遂成丘”。唯惧汉军再度犁庭扫穴,被杀怕了的越人始终未敢毁损铜柱。唐时,镇守西域的安西节度使高仙芝以石国国王“无藩臣礼”为由,领安西镇兵讨伐。唐军攻占石国屠城尽杀国中老幼妇孺,石国国王也被献于阙下斩首。再以明朝为论,若这等毁寺犯上之事发生在内地华南或西南土司地区,驻地明军早就兴师问罪了。可亦失哈却并不想如此,尽管他有充足理由率领所部官兵讨伐胆敢毁寺的部族,但这也意味着明朝将与奴儿干地方部族再结仇怨。一旦战势扩大,奴儿干都司有限兵力又不足以控制局面,那就只有两种不利境况。一是明朝在奴儿干地区的统治开始瓦解;二是明朝将耗费巨大人力、物力、财力在偏远的奴儿干地区打一场根本不值当的战争。根据《重修永宁寺记》记载,亦失哈基于长远考虑没有惩罚“吉列迷毁寺者”而是“体皇上好生柔远之意”安抚当地民众,“特别宽恕,斯民谒者,仍宴以酒,给以布物,愈抚恤”。于是当地人民老少无不踊跃欢忻咸啧啧之曰:“天朝有仁德之君,乃有贤良之佐,我属无患矣”。亦失哈对毁寺一事的低调处理,在强硬大汉族主义者看来着实无能窝火但实则是当时最明智选择,毕竟明朝在奴儿干地区的统治力度太过有限。
明朝在奴儿干地区的统治虽说宽松,可相比起唐朝对黑水靺鞨、渤海国的羁縻统治,明朝的统治力度总还要强些。毕竟奴儿干都司的主官,如:都指挥使、都指挥同知和都指挥佥事等都是由朝廷从内地调任的流官担任。至于奴儿干都司下辖各卫所的官职,明朝依据“因其部落,官酋长,各统其属,以时朝贡”原则,委任当地部落酋长担任。用《大明一统志》的话讲,即“官其酋长为都督、都指挥、指挥、千百户、镇抚等职……俾仍旧俗,各统其属”。依照明朝规制,朝廷还会赐给各卫所酋长印信、诰敕和冠带、袭衣,以俾其管理本卫所事务。对奴儿干各卫所酋长而言,朝廷颁予的印信、诰敕和冠带、袭衣极等物品为重要。印信是各卫所酋长权利合法性象征只有拥有朝廷颁予的印信,卫所酋长才能在本部族中正常发号施令。诰敕即委任状也称为敕书,上面记载着明朝授予的官职和等级,是卫所酋长进京朝贡和接受赏赐的凭证。冠带、袭衣就是官服,卫所酋长进京朝贡时必须穿戴,惟由朝廷赏赐不能自制。而各卫所酋长在获得官印、诰敕和官服后,也名正言顺地成为明朝奴儿干都司下属各卫所官员,并作为明朝代理人在各部代为朝廷管理所属部民。出于怀柔笼络目的,明朝最大限度地保留各卫所酋长在本部族的原有权利和地位,包括:允许各卫所酋长的官职世袭罔替,只要他们能够对明朝忠心顺命。再通过这些卫所酋长,奴儿干地区诸胡各部族尽都成为明朝属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