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起兵创业
对东北地区的女真人,明朝历来奉行“以夷制夷”、“离强和弱”、“分而治之”的制衡策略。任何女真部族只要稍有做大做强的势头,都会遭到明朝无情打压。既如此努尔哈赤在短短六年间迅速崛起还吞并满洲五部,明朝却为何坐视不管甚至无动于衷哪!究其原因有三:
第一、明朝的衰落。嘉靖以后明朝国势已现衰微。以至坊间有“生于辽,不如走于胡”的说法。幸得张居正鼎力革新锐意中兴明朝,方才逐渐扭转朝政废驰以及社会日趋动荡的态势。然而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一生劳苦功高也不免功高震主的张居正病卒,时年五十八岁。朝中各方反对势力联手反扑,在群臣刻意怂恿下,早就心怀不满的明神宗朱翊钧于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狠狠清算了自己的恩师张居正。查抄其全家,削尽宫秩,还差点开棺戮尸。抄家时张氏一门饿死十余家口。张居正长子张敬修不堪拷问自缢而死,其余张氏子弟俱被发配至“烟瘴地面”。在这场不分青红皂白的政治反攻倒算中,张居正在国家治理及边备防务上,所制定的各项行之有效政策几乎都被废黜。取而代之的尽都是种种倒行逆施,诸如:贬谪戚继光、废考成法、提遭贬冗官等。万历十四年(公元1586年)起,明神宗又开始沉湎于酒色自是很少上朝,并创下三十年不上朝的空前纪录,史称“万历怠政”。明神宗的怠政严重影响了朝政运转,至高皇权的缺失也使得明朝官僚腐败之风再兴。士大夫们结党营私、贿赂公行,凡事全靠讲人情、攀关系、钻营有方。朝中党派林立,东林党、宣党、昆党、齐党、浙党等名目众多。门户之争连及互相倾轧也日盛一日,无休无止的明末党争由此开始了。
除了党争祸起,一心敛财的明神宗还派遣大批矿监税使,到各地明火执仗地掠夺财富。矿税使太监高淮奉明神宗旨意来到辽东,借以开矿征税为名肆意干预地方军政事务。狐假虎威骚扰地方,致使辽东边备尽数废弛。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的辽东人民大量外流,史载,辽东巡抚李化龙曾痛心地说,“先前辽阳城有四十七家,其家皆有数千之产,为高淮搜索已尽,非死而徙,非徙而贫,无一家如故矣!”纷纷外逃的辽东百姓中就有不少逃到努尔哈赤那里,这才有了所谓“生于辽,不如走于胡”的说法。大批汉人流入,即显出当时辽东的人心向背,努尔哈赤的势力也得以不断壮大。于是乎在明神宗的胡乱折腾下,明朝国势逆转日非一日,江河日下直至回天无力。清人在《明史·神宗本纪》中曾严厉指出,“明之亡,实亡于神宗”。
明朝的迅速腐化没落有着诸多方面的表现,包括:君昏臣聩、文恬武嬉、边政颓靡。具体反映到辽东事务上,即是当建州女真已呈现出迅速崛起势头时,明朝竟因政治短视接连做出一系列严重误判。原本可以轻松消灭努尔哈赤于襁褓中的绝佳时机,最终都被明朝白白浪费掉了。天地不仁、物竞天择,上苍予之而明朝弗取,那就休怪努尔哈赤跃马扬鞭趁势而起了。
第二、努尔哈赤的审时度势、精明乖巧。明代女真历史上并不乏像董山、王杲这样精明强干,又敢于挑战明朝统治权威的部族豪强。但因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最后均以失败而告终。董山、王杲惨死不说,二人还都成了螳臂当车、不自量力的反面典型。在吸取董山、王杲意气用事以及身死族灭的惨痛教训后。努尔哈赤凭借深邃智谋审时度势,对明朝表面称臣只于暗中扩张自身实力。为博取明朝信任,努尔哈赤不仅严禁部下劫掠明边,还将建州各部掳掠的汉人奴隶送还给明朝。看到努尔哈赤如此忠心顺命,明朝一度认为,这个新近突起的年轻女真首领,也许真能替明朝管理和维护好混乱不堪的建州地方。在放弃了烂泥扶不上墙的尼堪外兰后,明朝主动向努尔哈赤伸出橄榄枝。每年特赐努尔哈赤白银八百两、蟒缎十五匹,以示优待。就这样起兵仅三年后,原本不被明朝待见的努尔哈赤终于获得朝廷的认可。
获明朝认可后,努尔哈赤继续乖巧行事。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住牧木扎河部夷克五十等公然劫掠明边柴河堡,而后投往建州。为表对朝廷忠心,努尔哈赤毫不犹豫地斩杀克五十,把他的人头献给明朝。努尔哈赤的忠顺义举颇让明朝感动不已,蓟辽总督张国彦、辽东巡抚顾养谦等一致认为,只要笼络住努尔哈赤就可确保整个建州女真归服于朝廷。万历十七年(公元1589年)九月,明朝正式晋封努尔哈赤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努尔哈赤也名正言顺地成为建州女真最高长官,进而“窃名号夸耀东夷”。这可是努尔哈赤梦寐以求许久的政治资本,大大有助于他日后称雄女真。为示感激涕零,努尔哈赤还特意多次率众赴京朝贡。
万历二十年(公元1592年),日本关白丰臣秀吉发动侵朝战争,明朝决意出兵抗倭援朝。“忠心耿耿”的努尔哈赤知闻消息立即上奏朝廷,请求率本部精兵过江击杀倭贼期望能以报效朝廷。当时建州将悍兵勇已是天下著知,明将李如梅就认为,只需七千骁勇建州兵便可足挡“倭奴十万”。如若真能引建州女真入朝抗倭,明朝援朝抗倭战争也至于拖延六年之久。然而努尔哈赤的请命绝非诚心,他不过是故做姿态好博个精忠报国虚名。以努尔哈赤的精明诡诈,任何得不偿失的买卖他是都不会做的,更别说不计自身损失白白与倭寇鏖战了。但对明朝而言,这可是坐享渔翁之利的绝佳机会。只需顺水推舟即可让建州女真和倭寇死磕,令其两败俱伤。可惜!明朝太过短视,只因朝鲜竭力反对,建州女真入朝参战之请便不了了之。
不过明朝对努尔哈的“忠顺”表现,还是大为赞许的。万历二十三年(公元1595年),明朝晋封努尔哈赤为龙虎将军,官居二品。明代女真历史上,只有王台、努尔哈赤得封过龙虎将军之职。能够获此殊荣,足见明朝对努尔哈赤给予的期望何其之深。可以说明朝已完全将他视为替朝廷统辖整个女真的代理人了。受益于同明朝的良好关系,努尔哈赤每年都会得到朝廷赏赐。不止于此,他从朝贡及马市贸易中收获的财利也极为丰厚。尤其明朝在辽东开设的清河、宽奠、叆阳三个马市都位于建州周边,这让努尔哈赤享尽“互市交易”的实惠,建州是以“民殷国富”。明人严从简曾在《殊域周咨录》中明确指出,“非抚顺马市则建州不得发达”。正是有了从明朝而来的滚滚财源和物资保障,努尔哈赤征战各部、统一女真的底气才会如此十足。反之,视若无有明朝鼎力扶持,努尔哈赤的势力发展也绝不会如此迅猛。
相比于只懂得单纯军事对抗,最后落得身首异处的的董山、王杲等人。努尔哈赤能够做到借势而为、借力而行并将明朝玩弄于鼓掌之间,其所展现出的心计和谋略着实令人为之惊叹!
第三、李成梁的宽容放纵。作为明末叱咤辽东的风云人物,李成梁其人太过复杂。在他身上竟能集英雄与罪魁,名臣与污吏等诸多矛盾于一体。而他矛盾、冲突的人生,恰恰也是明万历朝由治变乱的最真实写照。张居正掌政的万历朝前十年,正是李成梁边功最盛之时。女真、蒙古各部对李成梁恨之入骨却又都弗敢相违,以致到了听其名而战栗、闻其号而胆寒的地步。然而名臣张居正病逝后朝堂上君昏臣懈,阁魁也只知“务为宽大”以收人心。染缸文化熏染下李成梁也不是圣人,他没能做到出淤泥而不染,反倒跟着随波逐流了。曾经的锐意进取也蜕变成“贵极而骄,奢侈无度”。根据《明史·李成梁传》记载:李成梁“位望益隆”时,“子弟尽列崇阶,仆隶无不荣显。贵极而骄,奢侈无度。军赀、马价、盐课、市赏,岁干没不赀,全辽商民之利尽笼入己。以是灌输权门,结纳朝士,中外要人,无不饱其重赇……阁部共为蒙蔽,督抚、监司稍忤意,辄排去之,不得举其法”。当时李成梁的家人及门生、部将尽皆豪门显贵,就连朝鲜都说,“辽广之人,知有李大爷而不知有他人”。再后来,骄横成性的李氏门人竟还干出“掩败为功,杀良民冒级”的卑劣行径。幸好虎老威犹在!只要李成梁守在辽东就能做到“虏人畏服”。李成梁一度遭弹劾致仕,但朝廷走马灯式地换了八个继任者全都碌碌无能,没一个能取代得了李成梁。朝廷无奈之下只好再命李成梁镇守辽东。
别看各部族都将李成梁视作夺命煞星,但对努尔哈赤而言,李成梁却只是那高照的福星、禄星,全无半点危险。此前努尔哈赤曾与李成梁的侍妾暗通款曲,二人私情败露后,努尔哈赤为“避成梁难”而脱走,李成梁的侍妾也自缢身亡。但此事过后,身边本就不缺女人的李成梁很快便就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反倒惦念起自己苦心栽培起来的努尔哈赤。而努尔哈赤也不失时机地同自己的老上级李成梁,重新建立起密切友好的联系。其实说来也好理解,李成梁能够和努尔哈赤和解,归根结底是双方各有所需。李成梁需要把努尔哈赤打造成忠顺朝廷的属夷楷模,好作自己安身朝廷的政绩。努尔哈赤哪!亦需要李成梁的权势作其称雄建州的背后支撑。既如此双方自然而然地尽释了前嫌!此后为孝敬老领导,努尔哈赤将大量财宝送入李成梁府邸,还把自己的侄女嫁给李成梁之子李如柏为妾。努尔哈赤与李成梁之间关系也由是更加亲善。《明神宗实录》在描述二人关系时就曾有这样记载,“建酋与成梁谊同父子”。
其实,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的好感,很大程度源自欣赏努尔哈赤的精明强干和得心应手。这一点对于只知磕头、送礼,喊太爷的庸才尼堪外兰而言,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朝廷决意扶持尼堪外兰时李成梁不便提出异议,但当努尔哈赤屡屡兴兵攻伐尼堪外兰时,李成梁就已开始偏袒起努尔哈赤,刻意宽容放纵他的妄行。从努尔哈赤公然杀害鄂勒珲城中十九名汉人,以向明朝威逼索要尼堪外兰,事后朝廷却不予追究。再到努尔哈赤能够顺利晋封为建州左卫都督佥事等等,这其中都有李成梁的积极运作。即便遭朝臣弹劾致仕期间,李成梁仍以努尔哈赤“保塞有功”为由请求朝廷加封其为龙虎将军。明末名臣熊廷弼就曾愤然指责成梁此举徇私,“宁远(即李成梁)且请为龙虎将军以宠之”。正是受益于李成梁的鼎力相助,努尔哈赤不仅一跃成为女真各部中官阶最高,职衔最显的首领。甚至还名正言顺地以“女直国建州卫管束夷人之主”自居。试想若无李成梁的抬爱,努尔哈赤又岂能捞到这些重要政治资本!
纵观李成梁镇守辽东期间,诸如:王杲、王兀堂、王台、清佳砮、杨吉砮等女真豪强,都想称雄女真诸部,倒头来尽都为李成梁所灭。尤其强大的海西女真叶赫部,在李成梁的连番打击下长期一蹶不振,这在客观上为努尔哈赤日后崛起,扫清了一个强大竞争对手。否则,羽翼未丰的努尔哈赤能否笑到最后,还真是个未知数。明朝本意,是极不愿意看到个别女真部族过分壮大的,生恐会出现尾大不掉的情况。可眼见女真各豪强,李成梁尽灭之,独不灭努尔哈赤;女真各部皆不得兴,唯努尔哈赤独兴。朝中很多有识之士都提出了异议,兵部尚书李化龙就认为努尔哈赤居心叵测、狡悍难防,并一语中的地说,“中国无事,必不轻动,一旦有事,为祸首者,必此人也”。而李成梁仍旧一再表示,努尔哈赤绝无反意,断不会存有贰心。正是李成梁的竭力帮衬和遮掩,个别有识之士的灼见终未能让朝廷意识到这近在咫尺的危险。一厢情愿下,明朝还将努尔哈赤视作忠心耿耿的臣属,乃至四方属夷效仿的楷模。
总之,李成梁对努尔哈赤绝对是恩重如山,亦可算作再生父母。学者孟森先生有过一段评价,认为李成梁“于清太祖之王业,有阴助之功”。对此,笔者还是非常赞成的。那么李成梁如此吃里扒外,他是否在刻意勾结外虏,蓄意祸乱天下哪!笔者认为,李成梁绝无此心,他也是被努尔哈赤的表面恭顺迷惑住了。但当瞒天过海的努尔哈赤业已成势后,李成梁方才察觉出努尔哈赤逐渐外露的异志与野心。然而此时的李成梁就是有心采取行动也为时太晚,他只能默默祈求,能和努尔哈赤相安无事就好!不管怎么说,努尔哈赤能够迅速崛起,与李成梁的包庇有直接关系。浙江道御史杨鹤曾攻击李成梁“养虎贻患”,此言绝不为过。正是李成梁的失策、失察、失智,为明朝在关外培植起一个极其强大和恐怖的悍敌,间接上导致了明朝后来的覆亡。在笔者看来,这也是李成梁一生功过是非中,最大也最不可饶恕的污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