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犁庭扫穴
为了此番进剿明朝很早便开始紧罗密布地调兵遣将。成化三年(公元1467)五月,明朝命左都御史李秉提督军务,武靖伯赵辅配靖虏将军印充总兵官往辽东调兵。七月,又命“都督佥事王瑛充副总兵官,都督佥事王铨充游击将军,都指挥使黄钦协同游击,统兵赴辽东,会总兵赵辅等,征剿建州虏寇”。待将董山一行人等拘捕,九月,五万明军分兵三路大举进攻建州女真,史称“成化之役”。李秉、赵辅率中路军自抚顺出发经薄刀山、鲇鱼岭,过五岭渡苏子河至建州左卫居地。总兵官韩斌率右路军从鸦鹘关、喜昌口进发,过凤凰城、摩天岭至婆猪江再经连山关攻建州居地。都督佥事武忠率左路军从铁岭进逼女真居地。同时朝鲜奉诏派精兵万余由主帅弼商率领,越过鸭绿江分道扑向建州卫所在地婆猪江两岸与吾尔府等处。
这是一场毫无悬念的战争。明军以泰山压顶之势汹汹杀来,而与之对阵的建州女真既无招架之功也无还手之力,真正的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有任人宰割。又因此前建州女真“恃强为恶”肆意杀戮劫掠,以至“自开原以及辽阳六百余里,数万余家,率被残破”,如此斑斑劣迹彻底激怒了明朝。加之战前明军已定下“犁庭扫穴”目标,待明军杀至自然是痛下杀手。
历时一个月的血腥围剿期间明军施暴手段尤为凶残,史称“建州月屠”。建州女真遭受到灭顶之灾损失极为惨重,被明军焚毁屯寨达四五百座,满眼望去遍地死者相枕处处断瓦残垣。作为明军重点打击目标,建州女真中势力最强的建州左卫老营被付之一炬芦舍无存,部众也被杀得尸横遍野。明将赵辅在《平夷赋自序》中,曾详尽而又洋洋得意地描绘其征剿建州女真的赫赫武功,“尽虏酋之所有,罔一夷而见逃。剖其心而碎其脑,粉其骨而涂其膏,强壮就戮,老稚尽俘”,以及明军扫荡时,“搜天门与地角,刮海底而扬涛。甫及旬日之内,虏境以之萧条”。以上两行记载区区不过数十字,可字里行间却尽是明军令人发指的种种暴行。面对明军无情而又残酷的杀戮,许多建州女真部民侥幸逃进深山老林藏匿方才躲过一劫。
干出凶残杀戮暴行的不止明朝,参战的朝鲜军也没少参与。史载,朝鲜军所过之处亦是焚烧村寨捣荡屯落,遇青壮而杀逢老幼捕俘。建州卫首领李满住父子据守的山寨就是被朝鲜将领鱼有诏领兵攻破的。李满住中箭负伤后被鱼有诏所杀,其子李古纳哈也死于乱军交战之中。朝鲜军牟足劲一番疯狂杀戮,李满柱部下及族人不是被杀就是被擒。平定李满住父子据守的山寨,鱼有诏命令军士于寨中大树上刮皮刻写,“x年x月,朝鲜主将康纯、大将鱼有诏等灭建州卫兀弥府诸寨,捣落屯落而还”字迹。随后鱼有诏押解俘获的建州人畜撤返朝鲜。
在古代社会,弱势方遭到强势方无情屠灭是很正常的事。像蒙古屠灭西夏、明朝屠灭僰人(又称都掌蛮)、清朝屠灭准噶尔等等这样的例子不知凡几。其实此番进剿建州女真之初,明宪宗下达的命令为“捣其巢穴,绝其种类”,也就是要把建州女真彻底屠灭。当时建州女真残余部众零星散落于各处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明军只要继续进剿便可轻易将其彻底歼灭、斩尽杀绝。对明朝而言,屠灭建州女真实在是件易如反掌的事儿。但最终明朝并没有把事做绝仍旧给这些建州残众留了一条生路。究其原因,绝不是明宪宗宅心仁厚不肯痛下毒手,而是出于制衡女真的战略考量明朝需要建州女真继续存在。否则一旦建州女真销亡,海西女真、野人女真必会占据建州故地取而代之,东北地区女真各部态势也将重新洗牌。明朝或将面对一个比建州女真更难应付的对手。为维系三大女真彼此鼎立的格局,更为维系明朝在东北地区统治,明宪宗基于长远考虑最终放了建州女真一马,建州女真这才从屠刀下捡回条命。
此役大获全胜后明朝奖赏有用之臣,自总兵官赵辅以下尽都加官进爵。朝鲜将领鱼有诏也因从征有功而受到明宪宗嘉奖,“赐银五十两,缎绢各四疋”。除此之外,明宪宗还特派谕使太监姜金、金辅二人到朝鲜王京,“赐王采段、白金、锦绮,其康纯、高台弼亦各有宴赐,以旌其劳”。至于董山一行被拘人等随即遭朝廷明典法办。成化三年(公元1467)十一月,一代女真豪强董山被朝廷诛杀。建州右卫原首领凡察此前常伙同董山侵犯辽东,很早便被朝廷拘捕,并于景泰元年(公元1450年)六月至景泰二年(公元1451年)四月间,“以罪拘死辽东”。因凡察拘死,凡察之孙纳郎哈继袭为建州右卫首领兼右卫都督同知。董山祸乱明边时纳郎哈亦参与其中,作为从犯纳郎哈同样被拘死于锦衣卫大狱。董山弟马毋都及幼年男子被发配广东边卫充军。董山之弟董重羊被谪戍福建后死于当地戍所。至此建州女真素有威望和号召力的首领无一能免,或死于是役,或被处死,或下狱拘死,或发配而死。此役中建州女真部民被杀俘者众多,仅被明军释放的阿哈(奴隶)即达千余,建州女真多年苦心经营的积蓄也为明军劫掠焚毁一空。经过此番空前浩劫,曾强盛一时称雄辽东的建州女真由此转衰。
随着建州女真遭彻底打垮,明朝开始重组建州女真遗民。成化五年(公元1469年)七月,根据建州左卫都指挥佟那和札等奏请,明朝任命董山之子脱罗,李古纳哈之侄完者秃各自袭承其父伯官职统领本卫部众。但作为先前忤逆朝廷的惩戒,脱罗只被授予建州左卫都指挥佥事,完者秃也仅授为建州卫都指挥佥事,照其父辈原职都降了级,同时明朝还告诫二人务要“依前朝贡,再犯不贷”。第二年,又以纳郎哈之叔卜哈秃“悔过来朝”,经建州三卫首领保举,朝廷令卜哈秃统管建州右卫并“给与印敕”。只是卜哈秃的官职被降为都指挥同知亦同样受到朝廷告诫“再犯法不贷”。在组建建州三卫新领导班子期间,明朝是时时不忘敦敦教导!寄望建州女真能安分守法闻命即从、按时朝贡切勿再犯天朝。可明朝的苦口婆心根本就没用。因为任何千言万语也化解不了建州月屠后,明朝与建州女真之间所结下的深仇大恨。
公允地说,此前建州女真屡屡犯边不真能全怪建州女真。明朝加予女真人的严苛民族压迫也是逼反建州女真一个重要原因。明朝轻狂无度向来贱视女真为“东夷”、“犬羊之辈”,对女真有太多欺压凌辱和防范打压的举动。根据《满文老档》记载,明臣“藐视女真诸大臣,欺凌侮辱,用拳殴打,不许站在门口”,“势不使尽不休,利不括尽不已,(对女真)苦害欺凌,千态莫状”。饱受欺凌的女真人自然是对明朝愤恨不休,怎么可能会对朝廷赤胆忠心。加之成化三年的“建州月屠”中明军疯狂杀戮实在太重,一番“犁庭扫穴”过后令建州女真血流成河,侥幸得存的建州女真部民皆与明朝有丧家灭门之恨。如此血海深仇又怎么可能轻易化解得了。只待实力稍有恢复,建州女真便勾结兀良哈蒙古迫不及待地向明朝和朝鲜复仇。
成化八年(公元1472年)十一月,巡抚辽东右副都御史彭谊等奏,“九月间,虏寇掠定远堡境内,右参将都指挥周俊等率军追之,虏弃所获牛畜三十余以去。旬日,复纠众二千余入寇”。十二月,彭谊等又奏,“八月间,虏众杀掠刺榆埚并核桃山等处修筑边墙军士一百六十余人”。成化十三年(公元1477年),巡抚辽东右副都御使陈钺奏,“十月中,建州虏寇清河、阳堡。副总兵韩斌逗留不进,虏大掠而去”。成化十四年(公元1478年)正月,建州女真重又“乘虚入境,大掠凤集诸堡”,特为报“诛董山之怨”。由于朝鲜曾出兵协助明朝围剿建州女真还杀害了李满柱父子,故而同样遭到了建州女真事后狠狠报复。根据朝鲜《李朝实录》记载,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十二月,“建州卫野人约三千余骑,突至本国平安道理山镇,抢掠野处人畜”。翌年正月,又寇“昌城镇管内昌洲口子”、“碧渔镇管内碧团口子”等地。一时间朝鲜边镇再次烽烟四起。面对建州女真全力进犯,朝鲜国王李娎惶恐道:女真“或曰三千余骑,或曰四千余骑,或曰八千余骑,以此观之,虽不至八千,亦不下三四千,实非小贼”。不知所措的朝鲜连忙向宗主明朝求救,奏本中朝鲜国王向明宪宗哀乞道:“本国奉敕攻斩李满住父子等后,满住党类,谋欲报复,窥觎间隙”,并提出“当职欲要著令边将,相机乘势,出兵追讨。直捣追巢穴,以惩奸猾”。眼见建州女真果有死灰复燃之势,朝鲜又连连告急。成化十五年(公元1479年),明宪宗决意再联手朝鲜二次征剿建州女真。
成化十五年(1479年)十月,明宪宗令命太监汪直监督军务,抚宁侯朱永为靖虏将军总兵官,巡抚陈钺参赞军务,明朝大军再次征剿建州女真。同时明宪宗依然诏令朝鲜国王出兵夹击。此番征剿朝鲜还是出兵一万但战果远不如上次。朝鲜军兵分两路,一路由鱼有诏统领进至鸭绿江满浦镇,因“江水冰合旋解,难以渡师”留驻旬日罢兵而还。另一路由尹弼商统领,初九日越江,十三日,深入至建州女真地界。朝鲜军只草草进攻其战果仅“斩首十五级,割耳二馘,生擒唐女七口,野人七口,射杀头畜,焚荡室庐”。简单走下过场后,朝鲜军于十六日撤还回国。由于朝鲜军发挥作用有限,此次征剿建州女真的重任便全都落在明军身上。
十月二十八日,二万余明军兵分五路,进至建州女真驻居地苏子河,随后明军发起凶猛进攻。由于各种原因,关于此战经过各方资料都很不详实。但从有限文献记载中仍可看出,明军在此战中表现十分英勇,战况也是非常惨烈。根据《明实录》记载,“丁未,靖虏将军抚宁侯朱永等袭败建州夷,上章奏捷。谓建州贼巢在万山中,山林高峻,道路险狭。臣等分为五路,出抚顺关,半月抵其境。贼据险迎敌,官军四面夹攻,且发轻骑焚其巢穴。贼大败,擒斩六百九十五级,俘获四百八十六人,破四百五十余寨,获牛马千余,盔甲军器无算”。考虑到群山峻岭中敌方被杀者往往难以割首计级。而明朝、朝鲜两军又有约定,“可屠者屠之……尽灭乃矣”。可想而知建州女真的真实伤亡肯定要大于明军账面数字,而且死亡的还多是青壮年男子。至于建州女真到底伤亡几何确实很难估计但有一点可以明确,经此一战建州女真元气大伤,自此后其对明朝侵扰逐渐减少再无力构成威胁。直至万历年间,建州豪酋王杲、王兀堂崛起以前,建州女真始终处于分散虚弱的状态。史载,嘉靖三十一年(公元1552年),明朝官员在谈论辽东边事时仍自鸣得意地说:“(建州女真)至今五、六十年未反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