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如今在反对小伙子们的亲密友情这事上，艾比斯利先生不是孤军作战了。有几次，当瓦奥莱特·马卡姆·威利斯小姐凭着她的旨意和愿望使唤卡罗尔的时候，他却说自己得去看望蒂姆。他知道蒂姆身体不好，要是让他一个人待在那个青蛙洞一样的庄园里，肯定会又孤单又沮丧。卡罗尔的作为体现了很大的自我牺牲，但他从不怀疑瓦奥莱特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也会赞许他的动机。而她像其他恋爱中的年轻小姐们一样刁蛮任性，拒绝表露出自己的不赞成。可即使为了责任感而自我牺牲是个人的自由，但违背某人的意愿，让他因为别人的责任感而牺牲则是另一回事。她又不是那个用枪射伤了蒂姆，之后又在他的恢复期逗他开心的那个人，也不是把他从蒙昧无知里解放出来，八年来高高在上地接受他充满爱慕的奉献的那个人。因此，我们也不应该指望她对蒂姆能够怀有与卡罗尔同样的感情。她看到的，只是一个无聊透顶、微不足道的小人物，这个人还总是不屈不挠地在她和她的准未婚夫间插上一脚。总之，她觉得卡罗尔的友善过了头，自己则义无反顾地厌恶起那个讨厌鬼来。

恰好这时，也是两年来的头一次，马卡姆·威利斯夫人给辛劳多时的家庭女教师放了个假。她不在的时候，就轮到瓦奥莱特来督促课业。马卡姆·威利斯家的小孩一个个都是生气勃勃、活力十足的孩子，他们一发现自己摆脱了身上的枷锁，就变得相当地难以管教，这给他们的大姐姐添了不少麻烦。总的说来瓦奥莱特是个非常不错的女孩，但她绝非圣贤。她喜欢养尊处优，喜欢自行其是，喜欢被讨好奉承，喜欢别人赞美她的温柔美丽。可这些过于沉重又非同寻常的压力考验着她的耐心，就她的脾气来说，这压力有些过度了。她担下了这件事，是真心地急着要为她的母亲做些什么。出于这美好的愿望，她决心要挨过去，丝毫不抱怨。但这段日子真是很难熬。而且，平凡无奇的教师小姐只要不时露几次脸就能奇迹般地维持住秩序，而她却做不到，何况她向来还打心底里看不起这位小姐，这大大羞辱了她。她又气又怒，往往谁要是陷入了那样的情绪里，就有其他人要跟着受罪，可怜的卡罗尔成了她最好用的出气筒。

比起为自己的过错，更多情况下我们会为别人的过错而受到责罚，这真是太常见了，而且我们多半还不知道到底是在替谁受过。麦琪·塔利弗[2]有个旧木偶，当她厌恶她的朋友们，而自己却无能为力时，她就把它丢在地上摔打它，瓦奥莱特则是挑中了她的情人来出气。非得挑刺的话，那就是他们真挚的爱情似乎发展得太顺利了些。出于人性中的非理性因素，她大概觉得只有刮起些风波，才能吹散腐朽的气息，在这场漫长的求爱中吹起不可或缺、恰到好处的涟漪。这场恋爱几乎要变得琐碎而乏味了。总之，卡罗尔是必定要遭罪的。而只要是跟卡罗尔扯上关系的事，毫无疑问，蒂姆必然会立即察觉到。他发现他的朋友疲惫地进门坐下，就问他为什么如此敷衍，好像心思全不在这儿似的。（卡罗尔进门前通常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的。）他漫不经心地走到窗边，向外望去，这像极了在伊顿时难忘的那一天。蒂姆强忍住问他信任何在的冲动，等着卡罗尔自己说出来。确实，他简直希望卡罗尔没那么信任他，他本能地感觉到空气中的不安，极度虚弱的身体使他在新的重担面前瑟缩了。卡罗尔没能说出个所以然，也没得出什么结论，不久就离开了。他显然是因为什么事而痛苦着。第二天他显得更为沮丧，第三天他终于打破了沉默。

“我这几天真是个不合格的伙伴，”他突然勉为其难地说，“我怕是在想着我自己的事了，根本没想到你。事实是，我最近痛苦极了，你千万别在意。”

“你很痛苦！噢，卡罗尔，你怎么不早说？我能帮上什么忙吗？你一定得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唉！我就知道我会让你难过的。我就是个自私的畜生，跑到这儿来，惹得你也不高兴。但我忍不住了，之前我一直忍着没说。”

“难道你觉得，”蒂姆语带斥责地问他，“我看不出来有什么不对吗？你是觉得我有多盲目，还是说我不怎么在乎你，所以我什么都没察觉到？”

“我想我该走远一点。”卡罗尔可怜兮兮、没精打采地说。“我心情不好的时候不适合陪着朋友，但为了老人家着想，我在家都尽量显得愉快些。可时不时松懈一下，把内心的沮丧表现出来感觉多好啊。我太不会掩饰了，确实是这样，我以前从没这么做过。”

“至少你跟我在一起的时候没必要伪装，”蒂姆淡淡地微笑着，说，“我太了解你了，一分钟都不用就可以看破。但你一直没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卡罗尔双颊通红。“瓦奥莱特……”他结结巴巴地说，然后忽地住嘴了。

“噢，卡罗尔！”蒂姆叫嚷出声，惊骇不已，“你不是在说她……”这想法太可怕，他都没法说出口，而卡罗尔回答了。

“不。不全是那样，”他忧郁地承认，“没有明说，但也快了，我知道。”

然后他就开始说起最近瓦奥莱特对他的态度如何转变了。她再不是之前的那个她了，像是他不知怎么地冒犯到了她，可他想不起自己曾经做过什么。不是的，明显这不是他的错。她厌倦他了，就是这样，她想抛弃他。这再正常不过，他之前是发昏了才会有所期待。她比他好上那么多，他不能怪她。难道不是他自己拒绝将她束缚在身边的吗？她还年轻，还不明白自己在想什么，也没经历过太多人。他猜她是看上别人了，一个她更喜欢的人。这可怜的男孩一头钻到这个念头中去了。她当然有权去做她想要做的事，而且她这么轻易就让他断了念头，也是好事。不管怎样，他都得尽量像个男人一样接受这个事实，别让自己出丑。

有一次他彻底崩溃了。“瓦奥莱特，”他说，“已经再明显不过地冷落起他来了。他看见她独自沿着那条路走来，就急匆匆赶上前去，横下决心问问她为什么对他转变了态度。不论是什么回答，就算是最糟糕的答案，都比这种不尴不尬的情况要好。可她一看见他，就转进了一条小巷里，显然是要躲开他。他也没心情跟上去。”这可怜的家伙看上去差不多像蒂姆一样苍白，说到这里，还真的哭了起来。他们交往了这么久，这还是蒂姆第一次看见卡罗尔哭泣，这个行为对他的英雄来说是那么的陌生，也是那么的难以忍耐，以至于他的内心溢满了悲伤，他彻底失去了劝慰和思考的能力。

“噢，卡罗尔！噢，我最最亲爱的卡罗尔！千万别这样。”他只能说出这些话了。那双眼睛里的泪光大大超出了他能忍耐的极限。

他只能陪他回家，用他充满同情的沉默支持他，聪明地抑制住交谈的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