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 蒂姆:学校生活 - 英霍华德·奥弗林·斯特吉斯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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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

嫉恨如阴间之残忍。

——《雅歌》[1]

“毋庸置疑,他需要细心的照料和护理。像他这样的小伙子可经不起折腾。他毫无生气,体质也不好。我倒不是说他真的生病了。上帝保佑吧,他可不像其他孩子那样容易恢复健康。”

说这话的人是斯托克·阿什顿庄园的老医生,他说的正是蒂姆。时值严冬,男孩的身体不大好。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脆弱敏感,却又让人说不上来到底是哪儿出了问题。奎切特太太常常赶到她的医生老朋友那儿去,在诊室长长地聊上一阵,最后抽着鼻子、红着眼眶离开。她让他趁着蒂姆在家的时候,时不时的来庄园“顺路”拜访一下。男孩对老朋友的登门拜访习以为常,虽然这些拜访半是出于友谊、半是出于职业需要。蒂姆没起疑心,她这么想。又一次看似随意的检查之后,医生说了那段话。

“你总是这么说,”奎切特太太回答。“我不得不说,你总是在重复这些话。可今年冬天他有点儿不对劲,我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

“你想想,”医生问她,“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任何类似于烦恼忧虑的情绪,都只对他有害无益。我在想,”他犹豫片刻添上一句,“他该不会惹上什么事了吧?”

“惹事!”奎切特太太轻蔑地回答,“他是全英国行为最得体、性格最稳重的男孩。比起他,天上的圣人都更有可能产生些违背圣经的念头。至于他是不是有心事,可怜的小羊羔,他能有什么事啊?我倒想知道。”

医生说,要是连她都不知道,那他就更不可能知道了。他只是提出一个有所助益的建议而已。男孩子都一样,即使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孩子,也难免陷入困境。随后他离开了。

但他的保姆没想到,医生的频繁拜访引起了蒂姆的怀疑。否则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别的念头会驱使他向父亲发问,问起他的祖母是不是突然去世的呢?这问题让艾比斯利先生吃了一惊,他想知道男孩是怎么知道祖母的事的。

“没错,”他说,“她走得很突然。”

“她有心脏病吗?”

“没有。我想她没得那种病,可她的身体向来不是很强壮,体质一直都不好。那次发病很突然,可她岁数还不大。我猜她一定是因为得了什么病,身体才会那么虚弱,可我记不清楚了。那时候我也不过是个孩子。”

“所以她去世的时候很年轻?”

“噢,是的,我记得她还没活到三十岁。我母亲家的人都很脆弱,都没活多久。”接着艾比斯利先生匆忙岔开了话题。他觉得这种对疾病和死亡的好奇心是病态而不健康的,或许他是害怕这孩子会自然而然地问起他的母亲。

冬季里,他比往常更少待在家。但当他回到庄园的时候,他还是发现儿子的气色看起来不大好。而这番对话,结合奎切特太太的某些意味深长的暗示,让他感到有必要在蒂姆回校前,给他做一次彻底的身体检查。除了我们的老朋友,还请来了格兰赫斯特的医生,这两人脱下了蒂姆的衣服,一番望闻问切,把医生的那些神秘兮兮的招式都做了一遍。“没有问题,”他们说,“没有器官损伤。肺部没有感染,心脏跳动微弱,但不像是得了病。他体质不好,循环系统很糟糕。他不能受累,一定要穿得暖暖和和的,饮食也要丰富。”如此这般。所以当蒂姆回伊顿的时候,奎切特太太再三地叮嘱他。这次她的交代事无巨细,比如千万不要累着自己,不要穿湿衣服,夜间出门前一定记得裹好脖子、遮住嘴巴。

这年三月,蒂姆十六岁。我们的故事进展得多么迅速,又带着我们跨过了多少年月。他在这些年里变了不少,在某些方面却丝毫未变,而我要做的就是把他不变的那一面展现出来。他最近长高了很多,然而在同龄孩子中他还算不上高个子。他纤细而优雅的体态让他看起来比实际更年幼。他的手也很小,双手细瘦,手指纤长。这样一双手通常不会长在身强力壮的男孩子身上。汤米·韦斯顿有一对很大的拳头,他经常因为蒂姆的小手开他的玩笑,还煞有其事地编出些让手再长大些的法子。蒂姆知道他没有恶意,所以对汤米很是尊重,对自己的手也一点都不在意。在伊顿玩墙手球时,天气异常寒冷,他虽然穿着厚厚的衣服,却也还是冷得发抖,有几次不得不退出游戏。

终于,温柔无比、甜蜜可人、笑意盈盈的复活节到来了,像平常一样紧跟在寒冬之后抵达。那年的复活节来得稍微有些晚了,布谷鸟在树木间叫唤,野花在田野和篱笆下盛放,蒂姆在那个时候回到了家。他稍微苍白了些,瘦了些,没什么太过明显的变化,可奎切特太太注意到了。医生多年前说过的话,又在她日趋模糊的记忆中浮现出来:“一生中,相比于其他人,事情对他的影响更深。对常人毫无危害的东西,都可能会害死他。”她还记起,他曾经问过这孩子是不是有心事。

“你不舒服吗,我亲爱的?”她问他。

“噢,我很好,谢谢你,我亲爱的保姆。”他这么回答她。“你太小题大做了,到最后,你会让我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有什么毛病。”

“蒂姆,我的小羊羔,”老妇人情真意切地问他,“你不会介意我问你一个问题吧?记住我是你的老保姆,我比所有人都要更加爱你,也别生气。你有没有……我知道这不是你的过错,而是因为你的好心肠或是别的事……你有没有在学校里惹上什么事?”

“为什么这样问,你怎么会这么想呢?”蒂姆问,又被这问题引得笑了起来。他笑得这么高兴,奎切特太太就打消了“那方面”的疑虑。

不过她还是追问下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在困扰你呢,亲爱的?你不是有什么心事吧?”

这一次蒂姆没有发笑。他略带惊讶地看着她,却只说:“你这傻乎乎的老太太,我又会胡思乱想些什么呢?”然后亲了亲她,这件事就这么被搁置下来了。

但奎切特太太和医生毕竟还是没有错的太离谱。像他说的,蒂姆的病一部分是心理上的。他父亲的不满,虽然没表现出来,可一直都存在着,给他的一生投下了阴影。正因如此,他至高无上的快乐,他与卡罗尔的那份友情,与他最大的悲恸交织在了一起,那悲恸源于和父亲的疏离。这无休止的纠结来源于这孩子敏感的天性,进而影响了他的健康,让他本已虚弱的身体雪上加霜。而像大多数心地善良的人一样,卡罗尔好心好意地,差不多天天都特意来看望他,这却使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他肆无忌惮地同蒂姆谈起瓦奥莱特,仿佛他无法向别人这么倾诉似的。除此之外,他也注意到了蒂姆的脸色日渐苍白,人也越来越没精神。他真心喜欢他的朋友,于是他开始为蒂姆担忧起来。他极少遇见艾比斯利先生,自然也从没想到那个人竟会反感自己和他儿子亲近。每次他们见面的时候,年长的男人总是对这个年轻人特别礼貌。即使他的态度有些冷漠,也难以察觉,艾比斯利先生给别人的印象也并非性情温和或是待人亲切。蒂姆则如坐针毡。他既然做了决定,就会坚持下去,可他也尤为焦虑不安,想避免做出任何看起来像是公然反抗的举动。但在他父亲看来,卡罗尔总是到自己家里来,这一行为本身就很容易被理解为是跟自己对着干。这两人每见一次面,蒂姆都要经受一次名副其实的煎熬,没感受过这类情感的人是没法理解他的。奎切特太太发现,每当父亲在场,而蒂姆又不得不提到卡罗尔的名字时,她主人就会沉下脸来,而蒂姆会脸颊泛红,他会垂下眼帘。又或者,是那非凡的直觉给了她某种分辨出陷入爱河之人的能力,她隐隐约约地怀疑其中有些许暧昧存在。医生曾说过蒂姆心怀隐忧,想到那建议,她迫切地想要找出他的忧虑之所在,最好能够排解掉它。她还突然想起了艾比斯利先生从印度回家当天的奇怪举动,而那就是线索,应该能够揭开她从蒂姆那儿反复追问都没能问出的谜底。她对蒂姆的爱让她变得无畏,她决定等下次主人回到斯托克·阿什顿庄园的时候,逮住他好好地讨论一下这件事。她已经表明过她的态度了,如果有必要也可以再说一次。唯一能让她动摇的就是那令人困窘的疑虑:她到底要说些什么才好?但紧接着她就想出了该从哪儿下手。她打算请卡罗尔到庄园来做客,他同意了。不过最近卡罗尔天天都到庄园做客,远比以前要来得更加频繁了。她要问他些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可她有预感,等时机成熟时,“她自然就知道该说什么了”,她本希望自己能早些表达出这一点。她下定决心,一定要为了这男孩做这件事。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先生,我能和您说句话吗?”她这么问。恰当的时机一出现,她就把自己推到了虎口边上。她觉得自己要说的话算是唐突了,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很镇定,但心却咚咚跳个不停。

“当然可以,保姆。”艾比斯利先生极其亲切地回答她。“是不是买书的事?你需要钱吗?”

“现在不用,谢谢您,先生。事实上,我想和您谈谈您的儿子。”

艾比斯利先生飞快地抬起头来,却一言不发。

“您是不是觉得那孩子看起来不太好?”奎切特太太语气强烈地问他。

“他看上去显然不如我希望的那么健康。”他勉强回答,“但他从来都是那样。要说他’病了‘,我恐怕不这样认为,医生已经给他做了全面检查。你还有别的事吗?”

“医生还特别问了我一些问题,要我跟您讲讲吗?”保姆问他,空气中还是一股火药味。

“当然可以。说给我听听,不过我猜他跟你说的话和跟我说的大概也没什么区别。”

“他问我,”老妇人继续说道,“这孩子是不是有心事,他是不是在担心什么。”

艾比斯利先生很惊讶。这场对话正在转向一个他始料未及的方向。

“像他那样的孩子在这世上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恼火地问。

奎切特太太毫不退缩。

“如果您能原谅我的冒失,”她说,“我想我能告诉您,先生。我可能是错的,因为我不过是个愚昧无知的老太太。但是只要是困扰那孩子的事,我就非得试着把它找出来不可。而且我想我已经找到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说清楚你到底是什么意思!”艾比斯利先生怒气冲冲地喊道。“如果你想要我做什么,告诉我就好了。”

“那孩子有烦心事,我看得清清楚楚。虽然我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事,但这同您和达利少爷有关。”

艾比斯利先生心里窝着火,从椅子上猛地站起来,开始在屋子里四处踱步。

“我儿子是不是向你抱怨过我?”没过多久,他问道。

奎切特太太轻蔑地笑了笑,却也心生一丝怜悯。这个可怜的男人竟一点都不了解自己的孩子。

“他没有,”她回答得直截了当。“我试着从他嘴里套出话来,可他一个字都没说。但所有人都看得出他有烦心事。如果他不是为了这件事,那我可就大错特错了。”

“你希望我怎么做?”艾比斯利先生问她,他坐回椅子上,又恢复了庄严肃穆的神态。“我的儿子不是可以随心所欲地去见他的朋友吗?我干涉过他们吗?”

“我不能说您干涉过,先生,”奎切特太太若有所思地回答,“这就是我弄不懂的地方。那个青年来去自如,但您的儿子却没有因此而高兴。而且我注意到,只要他能忍耐得住,就绝不会向您提起他的朋友。您知道从您第一天回到家,发现那男孩在这儿的时候开始,您就讨厌他。不论您有没有对您的儿子说起过,他都清楚这一点,所以他心里焦虑得很。”

当奎切特太太情绪激烈时,她会忘记动词的第三人称单数,这使得她的话听起来怪异却又令人印象深刻。她言谈举止中的那种极其公正而严苛的态度,让艾比斯利先生觉得有必要为自己辩护一下。那些近来困扰着他的困惑,那些对自身所作所为的怀疑,仿佛都突然学会了说话,有了形态,还活生生地站在了他的面前与他对质。而他之所以要辩白,与其说是为了说服眼下与他交谈的人,不如说是为了平复那些疑虑。

“没错,”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不赞同蒂姆对他年轻邻居的愚蠢迷恋,而且我也跟他说起过这件事。他就喜欢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言过其实,这招数相当拙劣,这次他更是像平时那样小题大做了。我告诉过他,要是他能在这段友谊中别老是表现得像个傻乎乎的女学生,而是更像个男人一点,那他还有可能得到些好处。成天缩在椅子里写些多愁善感的信,也对他的身心无益。他说了一大堆胡话,什么’不放弃他的朋友‘之类的。现在他又在扮演无辜的受害者,为了他的朋友,勇敢地忍受酷刑。他做的一切都差不多是这样。他喜欢把自己幻想成故事里的英雄。这都是一派胡言。”他骤然间被激怒,立即作了断言。

奎切特太太败下阵来,再无话可说。她觉得自己失败了,虽然从另一方面来看,她没怎么听懂艾比斯利先生的解释,可至少他的观点很明确,于是她也算是道了歉,说自己“之前没想到这些”。

她的对手则满意于自己对这件事的解释,和蔼地告诉她不要自怨自艾,还说:“我无疑是对的,你可以相信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只是在做我认为对这孩子有好处的事。我个人对达利少爷没有意见,反而很喜欢他。我保证我没做错,总有一天,等蒂姆回过神来的那天,他会是第一个意识到我有多正确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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