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噢,不要让这坚实的土地
在我的脚下塌陷
在我于生命中找到
已被他人品尝的甜美果实之前
——丁尼生《莫德》
蒂姆在伊顿的经历变得更加丰富多彩,而发生在这转变之后的事,对普罗大众来说是没什么意思的。他与那些好心人的交往也和这个故事没多大关系,毕竟这篇故事是在记叙他与卡罗尔的友谊,而不是别人。不过,我们也不应该想当然地认为他没有别的朋友。他算不上是成功典范,可在这期间他也交到了几个真诚可靠的朋友。他的导师非常喜欢他,而且不止一个同学邀请他在假日里去他们的家里做客,这算得上是他那个年纪的年轻绅士们能够获得的最高敬意了。他的父亲会很乐意让他去,但那些邀请蒂姆是一个都不会接受的。他的朋友们向他描述的家是那么的陌生——那些家里有母亲、姐妹,还有小马驹,这样美好的事物,与他冷清的庄园大相径庭,他也不愿邀请他们到自家来巡视一番。但他还是感受到了这些邀请背后的善意,也为自己竟可以像卡罗尔过去那样受大家欢迎而心满意足,不过他并没有给自己机会。因为尽管他结识了新的朋友,有了新的兴趣爱好,但他终身挚爱的地位依旧不可动摇,远在其他人的友情和倾慕之上。他和卡罗尔定期通信,他履行诺言,把学校里的闲言碎语一字不落地告诉了卡罗尔。在他人眼中无聊透顶的举动,对自小就在那种非同寻常的环境中成长起来的人来说,却是万分有趣。蒂姆不知疲倦地搜集着板球和墙手球的详细赛况,虽然他自己对这些不怎么感兴趣,可他知道卡罗尔喜欢。卡罗尔说过我们故事的主人公是最好的笔友,作为回报,他还跟蒂姆说了很多剑桥的事。而当他回自己家的时候,就会不间断地通报贝丝的健康状况。
“贝丝返老还童啦,”他这么写,“整个斯托克·阿斯顿教区,没有哪只兔子不担心自己的性命。奎切特太太似乎跟那老姑娘学了一手,不是猎兔子的事情,而是让自己看上去更年轻。你不在的时候,她热情地招待了我,可算有人跟她讲你的事了。”
有时信是从剑桥寄来的:“想知道我最近在做什么吗?我经常远足,不是为了欣赏乡野风光,而是借着走路来伸展腿脚,你可能会觉得这没必要。这儿有个家伙,他说穿双高后跟的靴子也能起到同样的作用,除此之外我再没听过他说出什么好话。我读的书不算少,还打了好多场网球。你知道让分是什么意思吗?还有’30的一半‘和’15‘不完全是一回事?我常常玩惠斯特[1]直到深夜,还有几次尝试过更刺激的游戏,不过我觉得我一时半会儿还不会变成赌棍。明年冬天我可能会养匹马。这里的日子过得惬意极了,还有好多有趣的家伙。可我都不知到要怎么表达我对原来的那所学校的思念,而每当我想到这些时,都还是忍不住想哭。没了’上流‘队,之后的日子里我该怎么办呢?我觉得给大学的校队打比赛根本不可能让我感到宽慰。”
这些信或许没什么深度,但里面的文字既直白又孩子气,满是兴奋喜悦,宛如清风拂面。我这里有一沓可以引用的信,语气差不多都是一样的。经过了这么多年,终于把它们找了出来。看看吧!这些信保存得多么细心,扎成了一个个小捆,有几捆上标着收信的日期,还有几捆,蒂姆在上头用稚嫩而潦草的笔迹认认真真地写了些简短的备注。这几捆信保存得整整齐齐,真是令人深受触动。毕竟蒂姆绝对不像是爱好整洁的人。
不出意料,蒂姆执意与卡罗尔保持亲密关系,这样并不能缓和他与父亲间的关系。艾比斯利先生向来寡言少语,可他的好恶也不难察觉。在这件事上,他并没有大肆渲染自己的感情,但也没花多大力气来掩盖。在上一章所记录的那次对话后,整个秋天和冬天,他都强令自己在听到蒂姆说出卡罗尔的名字时,只是冷笑几声,外加些许嘲讽,而蒂姆自然是尽量减少提及次数。但他小心翼翼的回避本身造成了两人间的紧绷气氛。当他最美好的感情都是源于一个人,但他又觉得自己最好永远不要向父亲提起他的时候,这男孩又怎么能和父亲和平共处呢?要是对自己的至亲尚未言明的意愿视而不见的话,一般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的。
八月之后的第一个复活节假期,命运以马卡姆·威利斯小姐的形态初次降临到这对朋友面前。在蒂姆回到伊顿之前,卡罗尔就回到了剑桥。一天,蒂姆在庄园的藏书室里心无旁骛地写着信,记叙家庭琐事。而父亲的信抵达奎切特太太手上的那天,他就是在那儿睡着的(我不能告诉各位他写了什么。因为,你看,虽然我能引用卡罗尔写给蒂姆的每句话,但在蒂姆的回信上,我却无能为力了)。他全神贯注地写着,还不断地在脑海里提醒自己,不要忽略卡罗尔想知道的任何事。所以他既没听见开门的声音,也没看到有人走进了房间。直到他被投在纸面上的阴影吓了一跳,抬头向上看时,他才惊讶地发现,他的父亲站在他面前,脸上的表情绝对算不上和蔼可亲。艾比斯利先生心绪不宁,正想要故意找茬。
“总是在写信,”他说,“这样好的天气,不出去走走真是种罪恶。”
他不是那种极易被好天气感染的人,因此他的话让他的儿子很是吃惊。
“我一上午都在外边。”他说。
“你去了哪里?”父亲问。
“噢!我去了山毛榉农场,在达利苑的森林里,”蒂姆回答时脸有一点儿红。他实际上是去朝圣了,就在多年前他与松鼠的聚餐被打断的地方。
“达利苑的森林,”艾比斯利先生生气地重复道,“我真是以你为耻。那个小兔崽子在这儿的时候,你整天围着他转。现在他走了,你还非得把自己弄成这副可笑的样子,在他家附近晃来晃去,像个多愁善感的小姑娘一样。”
“你不能责骂卡罗尔。”蒂姆激动地回答,他面无血色的脸一瞬间变得通红。“他是最好的,而且——好吧,请原谅我。我知道我不该用这种态度和你说话,但是我忍不住。你想怎么指责我,尽管说好了,但请别嘲笑他。”
“我敢说如果他知道他把你迷得这么神魂颠倒,他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你没看出来他根本就不需要你吗?你肯定是让他觉得乏味了。”
“你没权利说他不需要我,”男孩再次勃然大怒,“这不是真的。而且,而且,我想他才是那个最终决定他是否需要我的人。”
他浑身颤抖,但他的父亲再一次没把他的爆发当回事。
“我毫不怀疑,”他继续说,稍稍靠近了那封未写完的信,“你这一大堆废话都是写给他的。在我看来,你浪费了不少的时间和我的信纸,不过是在给一个籍籍无名的大学生提供点烟斗的纸捻子而已。”
“你到底想要我做什么?”蒂姆绝望地问他。
“我的想法你清楚得很。我不赞同过度亲密和互寄长信。你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交朋友那样,同这个平淡无奇的年轻人交往,别做这些傻兮兮的事呢?我不希望你把自己的时间全部浪费在写这些多愁善感的信上,这是在削弱你的意志。而且连老天爷都知道,你不需要这些。”
蒂姆站在那儿,脸色苍白,迟疑不定,咬着他的笔。“你想要我放弃卡罗尔。”他说。
“这真是像极了你,”艾比斯利先生说,“你用欣赏悲剧的眼光来看待一切事物,谁提到放弃啦?我只是要你表现得正常一点,就这么一次,别总表现得像个小孩一样。我想知道,你为什么就是不能在各个方面都像其他的男孩一样?”
蒂姆也想知道。他还想知道有没有必要试着向他的父亲解释清楚,自己的信不是他说的那样“多愁善感”。有那么一会儿,他几乎想要让他的父亲来读读桌上这封横在他们中间的信,但他回想起了那些短小的词语和句子,而他决不会把它们放到他父亲的眼镜之下,任由他翻来覆去地琢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可能继续对卡罗尔故作冷淡,总是提防着自己的每个词、每个动作,担心那会不会太过亲昵,也不可能违背给他写信的承诺。但他也明白,让他的父亲了解他的想法是全无希望的。不,他想要他做的就是放弃他的朋友。在这场围绕“常识”和“正常友谊”的谈话后,将他恰好推到问题的正中心,这就是他父亲那狡猾的手段,想到这个他就感到一阵隐隐的愤怒和反抗。他决定把这堆事情理出个头绪,既然他父亲不喜欢自己把他的要求解读为“放弃卡罗尔”,他就偏要再做一次。
“我很抱歉,我不能服从你,”他缓慢地说,“我认为一个人永远都不应该放弃他的朋友,除非是为那个朋友的利益考虑。”
“噢!如果是那样,你觉得你会那么做?”他父亲问,显出一副感兴趣的揶揄模样。
“是的。如果一个人真的爱着那个人,他会为了他做任何事,甚至是放弃他。”蒂姆直截了当地回答。
艾比斯利先生简直要失去耐心。“难道你不知道,只要我想,我就可以逼你这么做吗?”他几乎是凶巴巴地吼出这句话。可能是这句“如果一个人真的爱着那个人”将他的伤口撕开了一点。但他又恢复了他的那种小心翼翼、故作镇定的态度,加了一句:“不过,我更愿意让你通过自身的经历发现我是对的。我已经警告过你了,警告仅此一次。你知道我的意愿,不过既然你拒绝服从,那你就好自为之吧。”然后他转身离开了房间。
蒂姆把那封没写完的信捏在手里,站在那儿茫然地看着他离开。为什么他父亲唯一要他去做的事,偏偏是他做不到的那件事呢?他跌坐回椅子里,用信纸遮住脸。“噢!卡罗尔,”他哀叹道,“在这之后,你会不会某天与我绝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