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伊顿确实让这个孩子有了不少长进,”艾比斯利先生想,稍稍探究式地打量着他,“他像被抽打过的小狗一样的表情彻底没了。”他赞许地冲儿子笑了笑,克制而亲切地说:“你一定得和我说说后半年的事情。你在学校过得怎么样啊?”
“噢!后半年过得很不错,我几乎天天呆在外面,尽管天气很热。我在信里跟你说过我在测验中得了第13名,虽然汤米·韦斯顿说这个数字很不吉利,可我告诉他,要是他自己得了第13名而不是第25名的话,他就不会这么认为了。”
“汤米·韦斯顿是谁?”艾比斯利先生问,他对这个没自己儿子考得好的别人家孩子怀有极大的友善。
“他真名不叫汤米,你要知道,”蒂姆解释道,“我们的老师是同一个人,别的孩子都叫他汤米。他对我很好,所以别的孩子也对我友好起来。而且我‘过关了,’这说明,你知道的,我可以游泳,还能去河上玩了,而且我觉得,”他迟疑地说道,“我开始有点喜欢板球了。”
“那很好啊,”他的父亲一本正经地说道,“生活中有点和别人相同的爱好总是好的。与众不同总是造成不幸。”
蒂姆容光焕发,一脸欣喜地感到自己做对了,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我还长高了,”他得意地说道,“比春天时高了两英寸。”
“这真是太好了。”艾比斯利先生几乎是热情地回应道。他想:“一开始长得快的孩子到了后来往往并不是最优秀的。”你的老师呢?“他问道,”我希望他对你感到满意。
“噢!我的老师对我实在是太好了,他总是这么好。有天他还带我去伯恩汉姆比奇斯玩呢,那个下午我们玩得愉快极了,他还答应要给我个好成绩。我已经是综合第五名了,要能拿到第三名我就能得到奖品了。不过老师说不管怎样他都会给我一本小书,还会在里面写上“鼓励奖”,因为他说要是仅仅差一点没拿到奖品的话就是运气问题了,而且我整个学期都很努力。他是不是对我特别好呀?”
其实艾比斯利先生心底里认为这种溺爱学生的行为是愚蠢的,但是此刻他觉得应该要对儿子亲切些,于是就没有过多评价。确实,这一路上他的情绪一直很好,坐在那里严肃地微笑着听儿子说话,虽然他不怎么说话,蒂姆还是感到了莫大的鼓励,从一个话题闲聊到另一个,还说起了卡罗尔。他从没感到如此贴近父亲,也从没如此自在地和他谈过心。通常他不会过多提起自己的朋友,他的父亲似乎从不满意他对那孩子的感情。其实,这可怜人还没有原谅卡罗尔和自己初次见面时的鲁莽之举,由于自己最珍贵的希望化为了泡影,无辜的卡罗尔也受到了牵连。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别人家的孩子有着他希望自己孩子拥有的全部特质,这仿佛是造物主对他的嘲弄。而蒂姆对这孩子的感情那么深厚,又让他觉得卡罗尔把本属于自己那少之又少的感情给偷去了,与此同时还享受着家人的万般宠爱。确实,’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有余。‘[2]这就像重力法则一般天经地义,小母羊都在富人的牲畜群里,奇怪的是拿单[3]居然还觉得这安排不合理。不过这件事仍然很难说,而且看来这种不公在人类中已流传数代了,从先知穆罕默德开始到威廉·艾比斯利这个比幸运的卡罗尔更需要爱的人。其实他是嫉妒了,虽然父亲嫉妒儿子的朋友这种事看起来很怪异。但也绝不如想象中的那样罕见。没有哪个父母一想到自己的孩子选择了别人,而不是自己,还不会恼羞成怒的。许多人在这种情况下会犯下可怕的错误,比如把孩子和他们嫉妒的对象硬生生分开,但这种做法从未成功过。有些孩子会被这种行为压抑出阴郁的性格,内心滋生出苦涩来,还有的孩子就直接公开鄙夷和反抗起来,于是其他的麻烦便接踵而至。当然父母们绝不会承认这是嫉妒作祟,他们总有些绝妙的原因来解释他们讨厌的人为什么不能和他们的宝贝成为好朋友。艾比斯利先生也许会对他因蒂姆喜爱卡罗尔·达利而产生嫉妒之心的想法嗤之以鼻,但这并不能让他的羞愧感削弱多少。直到他慢慢开始承认这种感觉的存在,意识到自己打心眼里不喜欢他的年轻邻居。他没想过,通过怨恨别人来保护自己这来之不易的爱,需要付出多少痛苦。他以自己的方式深爱着儿子,却发现儿子并不理解他,他也没法往一个孩子的脑子里直接灌输那种显而易见的爱的信息。同样,他的儿子既未察觉到他这种隐秘的爱,也没能热烈地回应他,而这事给他带来的打击可不小。他清楚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感情,但他却从没想到过,这份感情自己从没表达出来。虽然蒂姆完全没有猜到父亲对他朋友的真正想法,因为他还在琢磨自己的感情,但他本能地隐隐察觉出,父亲对卡罗尔这个人并不是很欢迎,因此他尽量做好,虽然无法隐藏自己与他关系亲密的事实,但他会悄悄地与他见面,并尽量避免谈到他。做到这些也不难,因为艾比斯利先生很少逼迫他和他谈论任何话题,也很少去过问当他们不在一起时,他都去哪做些什么或是和谁在一起。
但如我所言,这个下午,他看起来是那么和蔼可亲。蒂姆感到热情洋溢,而对于约好的散步来说,一切都进行得十分顺利,于是他放下心来,轻松地说道:“我真高兴您在格兰赫斯特没什么公务,父亲。”
“为什么呢?”他父亲问道,还以为他想和自己一起去做些什么呢,并预先打算接受他的任何提议,哪怕要把今天带来的法律文件推到明天看。
“呃,你看,我本打算昨天和卡罗尔·达利一起散步的,但有人拜访达利苑,他就得招待他们,我们就没散成步。他说我们可以今天下午再去,但我不确定能不能准时赶回去。您要是得在格兰赫斯特驻留一段时间,到家就太晚了。所以我们没说定这事。全看您了。所以我刚才问您是不是会直接回家。我真高兴啊。”
艾比斯利先生说话的特点是,他要停滞很长时间才回答对方的问题,往往弄得对方很尴尬,摸不透他是否听到了自己的话。由于蒂姆习惯了他的特点,所以并没对他的缄默感到太惊讶。
当他慢慢开始讲话时,所有动情或者怨怒都已经没有了——
“你是说你昨天在达利苑,而且今天还想再去一趟?”
蒂姆迅速朝上看了一眼,被他父亲冷酷的表情吓了一跳。
“是的,”他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想,我是说——”
“我认为你会打扰到人家,”艾比斯利先生继续以同样平静的语气说道,“达利先生和夫人不会总想看到你在他们家晃来晃去。”
“但我不太可能会见到他们中的任何一个。”蒂姆急切地反驳道。“我只不过是去见卡罗尔。虽然昨天我到那里时他正在客厅,但那完全是个偶然。”
“当然他不用每天见到你也能活,”他父亲尖酸地说道,之后变回了平日严肃的样子,又说,“我不赞成你这鲁莽的行为,尤其是去拜访和我不太熟的人家。”
蒂姆脑中闪出一个念头,要是他的朋友关系要视他父亲而定的话,那么他朋友的数量还真会少得可怜。但他咽下了这句话,走投无路的他最后说:“但这是他邀请我去的,我也答应了他。你要不喜欢我去,下次就——”
“我希望,”艾比斯利先生说,以一个结束语气表示对这个话题不再继续了,“你今天下午不去达利苑。好了,不说了。”
至于他到底为什么想让蒂姆呆在家里,他没说一个字。在那个久别重逢的下午,蒂姆竟然希望离开自己,对此他感到遗憾,不过同样没有说破。他实在太骄傲了,连对自己的孩子都不愿显露太多情感。而蒂姆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父亲原来是想要把自己留在身边,渴望着自己的陪伴。大概凡是人类的行为,其动机是嫉妒也好,自私也罢,根源都是爱,都是想把对方无限拉近自己。但给出这样的暗示,完全不符合威廉·艾比斯利的性格,他相信自己这么做完全是受了客观判断的驱使,最起码他希望是这样的,而且也决意认为他儿子也是这么认为的,无关事实。于是蒂姆在这个夏日早晨萌生的一丁点爱与喜悦重又冰封进他的内心,之后他一直沉默痛苦地坐着,充满忿恨,一到家他就带着贝丝逃回自己的屋里哭了起来。而卡罗尔则认为他没能及时赶回家,于是独自去逛了老磨坊和新马车路,边走边吹着口哨。
这是艾比斯利先生第一次公开表示他对这两个小伙子之间友谊的敌意,这为蒂姆灼心的痛苦拉开了序幕,也越发加深了两父子间的鸿沟。
注释
[1]阿尔吉侬·查尔斯·史文朋(algernoncharlesswinburne,1837-1909),英国诗人、批评家。(译注)
[2]摘自《圣经·马太福音》25章29节。(译注)
[3]先知拿单是大卫和所罗门时期的一位宫廷先知。文中典故节选自撒母耳记下十二章1-13节。(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