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您能在这么热的下午来看我,真是太令人感动了。”她继续说,“你们一定累坏了。你们一定得喝些茶。亲爱的凯特,”卡罗尔带着他的姑姑来了,“不用说什么客套话啦,威廉姆斯夫人会原谅你的,我知道,你去和他们说赶紧把茶水给夫人备上。在这么热的天气里,茶比什么客套话都管用,还有,凯特,再准备些姜饼蛋糕。你年纪还小,还不至于对蛋糕不感兴趣吧,亲爱的。”她伸出一只和善苍老的手搭在瓦奥莱特身上。“卡罗尔吃起来就没个完,那孩子能把整个家都吃空。”
“你可一定得尝尝我们的姜饼。”卡罗尔笑着说道,“奶奶有一个神奇的食谱,是从好几代曾祖母那里传下来的,现在那食谱都有股热姜饼味了。”
茶不久就端上来了。像达利苑里其他的东西一样,这里的茶很讲究,用伍斯特茶杯装着,那些茶杯虽然每天都在使用,却还是被现在的主人存放在高高的陈列柜里。
马卡姆·威利斯夫人是现在风靡一时的瓷器热最早的受害者,她一见到那些杯子,便欣喜若狂起来,急切地渴望得知它们的年代和历史以及所有传闻。确实,要不是女儿制止,她甚至要把杯子底朝天翻过来,不计后果地研究上面的标记;最终她只是把杯子高举起来,试图窥探杯底。
“这是我家翁留给我们的,它们属于他的母亲。”达利夫人说道,“那是我们结婚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817年。我记得这事是因为夏洛特公主去世了,我们都需要服丧。你那时一定太小,记不得这件事了,亲爱的。”(她称所有人为“亲爱的”)马卡姆·威利斯夫人是那件丧事发生十几年后出生的,所以也不能反驳老妇人的说法。
卡罗尔正热情地招待着瓦奥莱特,他们在一起相处得很愉快,而这时蒂姆也为了约好的散步来到达利苑,因为他们都正处在尴尬的年龄,于是彼此之间的介绍也变得尴尬起来。所以瓦奥莱特自然也对这么一个小插曲并不怎么满意。每个女孩都乐意和卡罗尔交谈。他是如此高大英俊、心地单纯又举止谦逊,要是伊顿公学培养出的学生都是这样的,那么她希望父亲也能把她的兄弟们送去伊顿读书。
屋里的人不多,而且五个人中的三个都认识蒂姆,虽然大门为他打开了,但是对他来说,那是一大群正在活泼愉快地进行社交的人。蒂姆对于女士社交的经历大部分仅限于奎切特太太,在家里,他也没有和女士们相处过。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好像那些女人会因为他不合年龄的瘦小而轻视他,他从许多书本上读到过女人的想法,她们喜欢的异性都和自己的体态特质截然相反。
像大多数与同类交流甚少的人一样,蒂姆感到很难为情,到了近乎荒谬的地步,而女士们的八只眼睛在他进入客厅的一瞬间齐齐看向他,让他张皇失措。卡罗尔快步走向他去解围,拉着他的手向另外两人介绍他。
“能见到这么多年轻人聚在一起真是太好了。”马卡姆·威利斯夫人和蔼地说道,这却让可怜的蒂姆更加心烦意乱了,因为他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身上并没什么年轻人常见的朝气,担心要是马卡姆·威利斯夫人真的喜欢年轻人围着她,甚至还期待在他身上找到年轻人的影子的话,那她恐怕会失望的。这种自我意识在孩子们中间很常见,对年纪大的人来说大概也不是闻所未闻的,他们常常过分夸大自己和别人的联系,而在别人脑中,也许从来没这么想过。
“希瑟利先生现在在家吗?”达利夫人亲切地问道。
“是‘艾比斯利’,妈妈。”凯特小姐说道。
“嗯,亲爱的,我是那么说的,”她的母亲很自然的答道,又亲切地对蒂姆说,“我们在这里不常见到他。”
“他预计明天会回来。”男孩答道,他小心翼翼地端着杯子,那杯子正不祥地向平底碟一边倾斜,他还试着不让姜饼屑掉落在地毯上。“他以前给我写过信说回不来,他总是外出。我打算去格兰赫斯特见他。”杯子突然滑到了碟子边缘,蒂姆一把抓住了它,想到可能发生的后果,蒂姆的脸立时变得一阵红一阵白。之后,他几乎是颤抖着拒绝了再续茶水,马卡姆·威利斯夫人把头靠在一边焦虑地对大家说:“恐怕我们必须得走了。”好像他们刚刚结束了一场持续了很久的谈话,而所有其他人都力劝她留下来一样。接着她慌慌张张地寻找那把珍珠色的阳伞,落座的时候,她把它放在了身后,卡罗尔轻声对蒂姆说:“你不介意我们少散会儿步吧,老伙伴?我得把这些人送回家,但是你可以跟我们一起走,我们跟他们分开后就可以绕到别的地方了。”蒂姆除了说“噢,好的,照你说的办吧”还能说什么呢?于是卡罗尔提出要送她们回家,四个人便一起出发了。
“我觉得威尔克斯夫人是个无趣的人,亲爱的。”当拜访者走后,达利夫人对她女儿说。“她好像只关心那些杯碟之类的东西。她问我为什么不把这些东西放在橱柜上,取代上次我们在伦敦时,你父亲买的那些漂亮花瓶的位置。而有两个名字这事也够没劲的。一个名字我也只能记个大概,何况两个。”
凯特小姐微笑着,把话题转向瓦奥莱特的美貌。这话题卡罗尔稍后也做了评述,当他把这位年轻小姐和她妈妈送回她们家门口后,两个小伙子慢慢穿过田地朝庄园走去。夕阳缓缓西坠,把他们散步时投在草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贝丝和卡罗尔的狐狸犬们在他们前面小跑着,贝丝跑得东倒西歪,但以她的年龄已经算跑得有尊严了,两只小狗左蹦右跳,好奇地把鼻子拱进每一个篱墙洞里。
“你不觉得,”卡罗尔说道,“马卡姆·威利斯小姐长得很好看吗?”
“呃,确实,”蒂姆答道,“不过。你要知道,我没想那么多。我只注意到她的白裙子很好看,但她的脸我没看仔细。客厅里很暗,回她家的路上你们并排在前面走,我只看到了她的背影。”
“过来,尼普。过来,斯卡普,你们这些小畜生!从洞里爬出来!”卡罗尔喊道,接着深思地说道,“嗯,她很漂亮,至少我觉得她会出落得很漂亮。”他像一个阅历丰富的人那样从容不迫地说道。
“怎么,那你觉得她有多大?”
“她十六岁,是她自己告诉我的——还是个孩子呢。明年她就会把我当成个孩子来看,把自己想得无比成熟。你那天看到波茨为肯特队赢到的分数了吗?真奇怪,他在洛兹队只能得零分。”
话题由此转到了板球,对于这话题,或者说无数别的话题,只要是卡罗尔提起的,蒂姆都表现出极大兴趣。
过了一会儿,谈话又转到了学校的事情上。像许多刚离校的孩子们一样,卡罗尔总有许多发生在学校里的趣闻轶事要讲。比如史密斯把同一份作业,一百行维吉尔的诗,给一个目光短浅又坚持不懈的教员交了三次,一次是抄写《埃涅伊德》,一次是“写出并翻译课文,”还有一次是抄写《失乐园》。像这样有趣的细节,他的仰慕者更是贪婪地听着,一字不漏。从这样的故事开始,他们慢慢将话题转向个人的回忆,蒂姆被迫承认自己在伊顿的生活一开始并不那么顺心如意。
“我真是个混蛋,在学校时居然没经常看看你,”卡罗尔说道,“但是哪个男孩不是后知后觉的呢。”
噢,这又是站在另一种立场回忆过去了,而且说到“男孩们”!
“真是的,我并不这么想,达利——我是说,卡罗尔,你已经对我够好的了,再没什么能帮我的了。你在我去之前已经交到朋友了,再说你是高年级的,而且——”
“你有着高尚的灵魂,蒂姆,”卡罗尔打断他道,“又是那么相信旁人。即使有人对你谋财害命,你也会替他说话的。”
“你可从没这样对我。”小男孩鼓起勇气耍了耍贫嘴,答道。“我得说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把我当成你的跟班兼朋友。很高兴下半年我就要升五年级了,因为我根本不会习惯去做其他人的跟班。”
“噢,那可说不准呢,”另一位不赞成地说道,“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又是卡罗尔和蒂姆了,再也没有什么上下级之分了。我希望我们成为朋友。你得把那老地方的点点滴滴都写下来寄给我。我的多数朋友都离校了,所以你要是不写信给我,我就什么都了解不到。你得跟我说说下半年我的老师都有了什么新学生,其中都有谁会踢足球,还有哈考特新加了多少种球衣颜色供他们挑选,谁最有可能阻碍我们拿到奖杯。”
“这事多滑稽啊,卡罗尔,”蒂姆对所有这些指令做出承诺,之后又谦虚地说道,——“我是说我能跟你做朋友这事。有人可能会觉得我是你最不可能注意到的人。我不会踢足球,也不会参加任何你喜欢的活动。这是事实,我什么运动也玩不来。”
“你让我的性格变好了,”他的朋友笑答道,“你觉得我是凭体格选择朋友的运动员吗?你似乎不大信任我的头脑啊。不过说正经的,”他加了一句,和颜悦色地望着他说,“你可是在我心目中排第一位的小朋友,也会成为我与亲爱的母校老地方之间的纽带。”
蒂姆安静了下来,感到无比感激和喜悦。
“我希望没有什么能破坏我们的友谊。”不久他说。
“噢!永远不会的,”另一位快活地答道,“即使出了问题,也只会是你的错。”
难道会是自己的错吗?想到这里蒂姆微微一笑。难道他会把自己在这世上最珍视的人弃置一边吗?蒂姆为这个想法忍俊不禁。即便是假设,这对他来说也太荒谬了些。放在去年,要是有人预知后来发生过的十之八九的事情,我们早就嘲笑他们了!不过虽然蒂姆对于这件事嗤之以鼻,但有那么一个想法即使在他欢笑之时也令他感到有些压抑。这种奇怪的感觉,若是称之为“忧虑”,未免有些言过其实,但这感觉源自瓦奥莱特。她是第一个和卡罗尔近距离接触的女孩,看到他俩一起的样子,还有卡罗尔对她的美貌不经意的称赞,他脑海中徐徐浮现出一个远景。看到一个十八岁的小子和一个与瓦奥莱特年纪相仿的姑娘的会面,就去猜测其结果,这样做或许会遭到我们的嘲笑。可是不要忘了,我们的这位预言者才不过十四岁,对他来说,另外两人都差不多算成人了。他已经把所有的成就桂冠都加在了卡罗尔头上,对蒂姆来说,卡罗尔的能力和成熟已经是登峰造极了,再不会随岁月的流逝增添或是削减分毫,而瓦奥莱特的身高和冷静的谈吐使她看起来已像是二十岁的人了。作为一个大家庭中的长女,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成熟。迄今为止蒂姆从未担心过的、爱情和罗曼史的纠葛,首次令他的内心蒙上了阴影,而这暧昧不明的感觉则更增加了他的担忧。这感觉也似乎为他最喜爱的一段文字做了另一层诠释,那天晚上祷告结束后,他习惯性地继续跪着,对自己复述那段文字,这时他猛然发现了这件事。“超越女人之爱。”“女人之爱”,他以前从没以这种角度考虑过这些字句。他总觉得那是指母爱或是姐妹对兄弟的情谊,而他却从未了解过最常见的男女之情,可怜的孩子。他只能大致想象女人的爱情应该比男人的爱更温柔细腻。在卡罗尔身上会不会发生书中所描述的“坠入爱河”这样的事情呢?他会结婚吗?一旦这遥远却骇人的偶然真的发生了,他们还能做这么亲密的朋友吗,是不是在他自以为得到了那梦寐以求的保障——‘友谊’后,却只发现这两个字在他的紧抓不放和反复要求下已经慢慢地化为了泡影?这些问题,即使是问自己的内心也无济于事。他告诉自己,当然了,这事迟早要发生,之前没想过这问题的他可真是傻透了。但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超越,”是的,“超越女人之爱,”——至少这部分他可以一直履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