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我记得事情的全部,仿佛它就发生在昨天。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我们两人坐在她的客厅里,炉火被暮色笼罩着。我们已经达到了在她的陪伴下这是不难的友谊的程度,这时,友好的谈话自然而然地陷入一阵和谐的沉默里,她拿起晚报读起来,我则默默地瞪着壁炉里的小火苗。一只灵巧的小脚恰好从她的裙子底下露了出来,我记得它在我和炉火之间来回摇荡,仿佛她的脚背在荡秋千一样……“噢,”她惊呼道,“可怜的亨利·普雷斯特”。她扔掉手里的报纸。“他妻子去世了可怜的家伙,”她简简单单地说。
我的脸涨得通红: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说出了他的名字终于说出了他的名字,那个怯懦的情人,那个曾使她“蒙羞”的男人!我的双手攥得紧紧的:如果他进来这间屋子,它们就会掐住他的喉咙……然后,过了一小会儿,我又感到丢脸、沮丧、迷惑不解:我太年轻、太缺乏经验了,所以才不理解。这个女人,提到她背叛过的丈夫时带着款款柔情,提到她那不忠的情人时满怀同情心!她提到其中一个时跟提到另一个时都同样自然,这不偏不倚的宽容不像是她事先决定好要采取的态度,倒好像这是生活给她的教训的一部分。
“我不知道他结婚了,”我咬牙切齿地咆哮道。
她心不在焉地沉思了一会儿。“结婚?噢,是的;那是什么时候来着?那年……”她的声音又降低了……“在我丈夫去世后的那年。他娶了他文静的表妹,我相信她早就一直爱着他。他们有两个男孩。你认识他?”她突然问道。
我冷酷地点了点头。
“人们一直认为他永远都不会结婚他自己也常常这样说,”她接着说道,仍然心不在焉。
我大声喊道:“这个畜生!”
“哎呀!”她惊呼道。我一下子站了起来,我们四目相对,她的双眼盈满了羞辱和谅解的泪水。我们坐在那儿,沉默地看着彼此。两颗泪珠溢了出来,挂在她的眼睫毛上,然后落在了脸颊上。我继续羞愧地注视着她;然后我站起身,掏出我的手帕,颤抖地、恭敬地,仿佛在触摸一幅神圣的雕像一样,把那两颗泪珠擦掉了。
我的亲密举动没有走得更远。转瞬间,她已经故意把我们中间的距离拉得足够安全。她不想把一个男孩搞得晕头转向;很久以来(后来她告诉我)这类消遣已经不再使她兴奋了。不过她确实需要、极其强烈地需要我的同情:在她所知的自己唤醒的多种情感里,她让我明白,出自理解的同情一直是她所缺少的。“不过,”她率直地补充说,“我从来没有真正肯定过,因为我从来没有把我的故事告诉给任何人。只是我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如果说我从没告诉给任何人,那是他们的错而不是我的错……”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道,我的内心膨胀起来,承认了这个区别。“现在,我想告诉你”她开始讲了起来。
我已经说过,我对黑兹尔迪安夫人的爱恋是我们长久关系里的一段简短插曲。在我那个年龄,这是无法避免的,就应该是这样。那张“更年轻的脸”很快就出现了,在它的光亮里,我看到我的老朋友成了一个中年女人,变老了,有着机械的微笑和心神不宁的双眼。然而,在我刚刚感到头脑眩晕的时候,她已经告诉了我她的故事;当这眩晕平息下来,我们久久地一起坐在一片暮色中,我判断、验证她的话,然后发现,每一个细节都和先前那幅画面相吻合。
我的机遇很多;因为一旦她说出这个故事,她就总是想复述它。一种持久的渴望,想要再现过去,一种持久的需求,想要为自己解释和辩护一旦她允许自己放任这两种渴望,它们的满足就成了她空虚生活里的奢侈品。她曾使自己的生活保持空虚感性地、充满感情地从她丈夫去世的那天开始,作为一座废弃庙宇的保护人,她可能会一直打扫和照管曾经是神的住所的地方。而除了执行这项职责,她没有其他事可做。她曾做了一件了不起的或者糟透了的事情;随你怎么给它归类吧,她英勇地做到了。但是现在,她心里已没有什么能让她保持那个精神高度。她的品味,她的兴趣,她所能想象到的消遣,都处在二流家庭生活水平;她不知道怎样为自己营造一种内心生活,以便与先前那空前绝后的感情冲动保持平衡。
她丈夫去世后不久,她的一个表亲我母亲曾提到过的那位住在华盛顿广场的塞西莉亚·温特小姐,也去世了,给黑兹尔迪安夫人留下一笔数目可观的遗产。一两年之后,查尔斯·黑兹尔迪安的小块地产经历了80年代纽约房地产的可喜变化。他遗嘱上留给妻子的财产在价值上翻了一倍,后来翻了两倍;她发现自己寡居了几年之后,拥有的收入完全可以供给自己所有那些奢侈品,而她丈夫为了供给她这些东西曾那么努力奋斗过。这真是对她命运的极大讽刺,当诱惑的一切危险都已结束的时候,她却得到了不被诱惑的保障;因为,我非常肯定,她永远不会为了自己享受而向任何一个男人伸出一个手指尖去获得这些奢侈品。假如说她没有为了钱本身的价值来衡量它,她对它却是心存感激的它提供的服务也许比她意识到的更了不起这力量减轻了她的孤寂,用琐事来填充它,没有这些琐事,她越来越生活不下去。
显然,她被放入这个世界是来娱乐和迷惑男人的;然而,她丈夫去世了,她的使命完成了,我可以肯定她更喜欢把自己封闭起来,孤寂地沉浸在对过去生活的缅怀里,回忆生活里那一伟大时刻的思想和追求。但是她能做什么呢?除了利用自己的魅力,她不知道任何挣钱方式;而如今,她不知道怎样来打发时间,除了玩纸牌、聊天、去剧院。接近她的男人里,没有一个越过她也曾摆在我面前的那张友好的屏障。这点我是肯定的。她把亨利·普雷斯特关在门外不是为了把他替换掉听到这一暗示她的脸变得苍白。可是其他还能做些什么呢,她问我;做什么呢?时间必须得打发呀;她不可救药地爱好交际,这令人感到凄凉。
她就这样生活在冷冰冰的独身主义中,我不知道需要什么特赦证才能使其解脱;她就这样生活着,从我们所有人当中退出,然而又如此不顾一切地需要我们,内心忠于那个强大的冲动,然而又实在无能为力使它和自己的日常表现协调起来!就这样,从她不再受社交界指责的时候起,她发现自己与它脱离,变成了“斋戒”的寡妇,以她那令人愉快的晚宴而出名。
我困惑地探究她所经历的困境的深度。我常常揣度,在她生命的每一阶段,她还能做些什么?如今,在我周围长大的这些年轻女人之中,我发现没有一个有足够的想象力能勾画出这个女孩的无助和无能为力,这位70年代的漂亮女孩,既没钱又没职业,被放到这个世界似乎只是为了讨人欢心,完全不懂怎样通过自己的努力在这个世界上立足。只有婚姻能让这样一个女孩免于挨饿,除非她碰巧遇到一位老妇人想要训练她的狗儿们,而且想要有人大声读书给她听。甚至在扇子上涂野玫瑰,给“逼真的”袖珍画上色,制作灯罩,以及为那些比较幸运的朋友的帽子镶边即便这些女性独立的危险苗头都还未出现。对我母亲这代人来说,一个没有财产继承的女孩,在找到一个丈夫之前不由亲戚供养是不可思议的;这样,她找到了他,竟然不得不帮助他营生,这更加令人不可思议。以往的纽约是个自给自足的小社交圈,不大重视财富,但是人们如此厌恶贫困,所以就干脆不考虑它。
这些事实为可怜的莉齐·黑兹尔迪安提供了辩护,然而对肤浅的观察者来说,她的日常生活似乎与这辩护不符。她当时完全不知道怎样才能使她丈夫最后几年的生活过得舒适,除了欺骗他;而一旦他去世,她则通过苛刻的行为来为自己的背叛赎罪,她这样做不要求任何回报,只为了求得自己内心的满足。随着她逐渐变老,她的朋友们分散了,有的结婚了,有的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离开了,她不怎么挑剔地填充她那所剩无几的圈子。你在她的客厅里遇到无聊的男人,平庸的男人,他们之所以去那儿明显因为没有别的地方邀请他们,他们希望把她当作社交垫脚石加以利用。她意识到了这差别每当我发现其中一个新来的人安坐在我常坐的扶手椅里,她的双眼就向我诉说了这一点但是从未用语言或手势承认过它。有一次她对我说:“你发现这儿比以前更无聊了。也许,这是我的错;我认为我现在更清楚怎样赶走我的老朋友们了。”改天她又说:“记住,你在这儿遇到的这些人,他们来是出于善意。我是个老女人了,不考虑其他的了。”这就是全部。
她比以前更加频繁地去剧院和歌剧院;她为朋友们执行一百种琐碎的服务项目;在忙忙碌碌的热切中,她制造了很多不必要的关注,通过给人们提供不必要的帮助来折磨他们,有时近乎尽管她很机智由于极度寂寞成了好管闲事的家伙。在她的小型晚宴上,她那精美的鲜花和新奇的佳肴让我们感到惊讶。随着客人质量的下降,香槟酒和雪茄烟则越来越好。有时,当她最后一个无聊的客人离开时,我常常看到她在散乱的烟灰缸和美酒酒瓶中间,悄悄瞥一眼镜子里的自己,憔悴的双眼似乎在问:“即便这些,明天还会有吗?”
我不愿把画面停留在此时此刻;我最后一次见她还令人满意些。我离开了一段时间,在世界的另一端旅行了一年。我回来的这天,在常去的俱乐部里碰到了休伯特·维森。休伯特已经变得臃肿、笨重。他把我拉到一个角落,转过头谨慎地瞄着身后,红着脸说道:“你见到我们的老朋友黑兹尔迪安夫人了吗?我听说,她病得很厉害。”
我正要问问清楚他这“我听说”是什么意思;然后我记起来,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休伯特已经结婚了,他的谨慎也许是对自己新生活的尊重。我立刻急匆匆赶往黑兹尔迪安夫人家;令我惊讶的是,在她家门前的台阶上,我迎面碰上了一位天主教神父,他目光严峻地看了看我,行了个鞠躬礼,然后从我身边走了过去。
我对这样一场邂逅没有任何心理准备,因为我的老朋友从未跟我提起过宗教的事。她父亲职业生涯里出人意料的情况大概曾动摇了她最初的信仰;然而,正如她常常告诉我的,她小时候曾被温特先生的布道深深吸引,正如他的任何一个成人信徒那样。但是现在,我的目光一落在她身上,我就明白了。她病得非常严重,很明显她就要死了;在她生命的尽头,命运,不总是仁慈的命运,给她送来了她所需要的慰藉。是某些模糊的宗教情结在她心里复苏了?她还记得她那可怜的父亲,在漫长的精神和道德流浪生活之后,最后终于在古老的地域得到了安息吗?我从未知道问题的答案也许她自己也从未知道。
不过她知道自己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最终,她能够谈起查尔斯,能够坦白自己的罪恶,能够被赦免。既然纸牌、晚宴和聊天都已结束,她还能找到什么好的屏障来对抗孤寂?自此以后,她生活的全部,就是为每日的膨胀和慰藉做漫长的准备。然后,来了这位仁慈的访客,他非常理解她,还能告诉她关于查尔斯的事情:他知道他在哪儿,知道他的感受,知道他每日具体在做些什么,以及随着所有名不副实的东西都被冲走,她最终怎样才能有望到他身边去。这么说,她要到天堂去了。在她渐渐离去的那几个星期,每次看到她,她都越来越像一个旅行者,脸朝着家的方向,微笑着等待它对她的召唤。这房子不再显得孤寂,时间也不再沉闷;甚至在那儿,在她曾多次设法阅读的那些书中,那些曾长久面带敌意盯着她的那些书里,有两三本(总在她床上)包含了从查尔斯所在的那个世界传来的消息,他正在那儿等着她。
就这样,有一天,她做好准备,被指引着,去了他身边。
注释
[1]ouida(18391908),英国女小说家。(译注)[2]全名为williamhurrellmallock(18491923),英国小说家、经济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