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纽约往事:淑女篇 - 美伊迪丝·华顿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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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她是个坏女人……一直都是。他们过去常在第五大道旅馆幽会。”

现在,我得回到我母亲的这句话上了在我叙述的开头,我在这句话那里暂停了一会儿,目的是为了将莉齐·黑兹尔迪安那焦虑动人的一幕投射得更加清晰:在这幕景象里,我年少时对她的那一眼的记忆通过后来积累起来的线索被拼凑到了一起。

当我母亲阐述她的非难时,我已经是一个21岁的年轻人了,刚从哈佛大学毕业,再次回到纽约的家里。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起过黑兹尔迪安夫人了。我一直都不在这里,而是在哈佛上学,在假期的大部分时间里,以及在节假日的时候,她大概不是一个合适的话题,尤其是当现在我的妹妹们都来到了桌子跟前。

不管怎样,我已经忘记了有可能曾在无意间得知的关于她的每件事,这时候,在我回来后的那个晚上,我的表兄休伯特·维森他现在比我杰出得多,是尼克伯克俱乐部的主角,在人情世故上有着最终发言权建议我们到歌剧院与她会合。

“黑兹尔迪安夫人?可是我不认识她。她会怎么想呢?”

“那没什么。一起来吧。她是我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女人。歌剧演完后我们回来,然后和她一起吃晚饭那是我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房子。”休伯特捻弄了一下他那神气的小胡子。

当时我们正在尼克伯克用餐,我刚刚加入了会员,我们快要喝完的那瓶泊默里香槟酒使我认为,对于出入上流社会的两位男士来说,没什么比在休伯特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女人的包厢里结束他们的夜晚更合适的了。我摸摸自己的小胡子,在空荡的部位捻弄了一下,学他的样子一丝不苟地滑动外套袖子围住大礼帽,然后跟着他去了。

但是一进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我又只不过是一个早熟的男孩了,我满脸通红,就像休伯特在这个年龄时那样,忘记自己有一撮小胡子可以捻弄,拍打自己刚刚挂在挂钩上的帽子,热诚地去捡她根本没有从手里掉下来的节目单。

因为她真是太可爱了可爱得让人抵挡不住。到现在为止,我只习惯那种纯粹的可爱,散发着年轻和活力,像一层玫瑰色面纱遮住了平凡的容貌,一个大致的轮廓和一场无意义的嬉戏。这次却是实实在在的、讲究技巧的、完美的只是有一点点瑕疵。我第一眼瞥见她无穷的美丽和多种的诱惑就被吓住了。什么!竟然有女人不需要害怕鱼尾纹,因为脸色苍白而显得更加美丽,能让一两根银发夹杂在黑发里,当她们谈笑的时候眼睛还会秘密思考?不过,年轻男人可都要遭殃了!如果说目前为止我所知道的那个世界是一张粉色温床,而现在眼前的这个新世界则是一个未知的、冒险的、充满魔力的地方。

第二天,我的一个妹妹问我昨晚在哪里,我便鼓起勇气回答说:“和黑兹尔迪安夫人在歌剧院。”我母亲抬起头,但并未说什么,直到家庭女教师把那些女孩子都领了出去;然后她咬着嘴唇说道:“休伯特·维森带你去了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

“是的。”

“好吧,年轻人可以去他想去的地方。我听说休伯特仍然被迷得神魂颠倒;萨拜娜真是活该,不让他娶莱曼家的小女儿。不过不要再当着你妹妹们的面提到黑兹尔迪安夫人……他们说她丈夫从来都不知道我猜如果他知道了,她就永远都得不到老塞西莉亚·温特小姐的钱了。”就是在这时,我母亲说出了亨利·普雷斯特的名字,而且补充了那句有关第五大道旅馆的话,它突然唤醒了我少年时的记忆……刹那间,我又看到面纱迅速遮下的那张脸,暴露无遗的双眼和冻结了的微笑,透过我这成年人的马甲,我感受到少年时心脏被刺中的那种感觉,以及灵魂的窃窃低语;感受到所有这些,同时设法将先前那张脸,尽管表情痛楚却异常清新明朗的那张脸,同眼前这微笑着的谨慎面容联系起来,而这正是休伯特所说的“我知道的最令人愉快的女人。”

我很清楚休伯特常常滥用形容词,所以并未期待黑兹尔迪安夫人真如字面意思那样“令人愉快”:至于他碰巧爱上了的女士,这种形容仅仅意味着她对了他的口味。然而,当我拿黑兹尔迪安夫人先前的脸和现在的相比,我第一次意识到,在年轻和成熟之间的漫长岁月里可能会发生些什么,同时也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在那神秘的行程中才行走了多短的距离。要是她肯牵着我的手该有多好!

对我母亲的评论,我不是完全没有准备。我们进去的时候,黑兹尔迪安夫人的包厢里没有其他女士;整个晚上没有人加入她的行列,而我们的女主人对于自己的孤立并未做任何道歉。在我年轻那会儿的纽约,谁都知道,一个被看到“独自在歌剧院里”的女人会让人怎么想;如果说黑兹尔迪安夫人没有被公开划分到范妮·瑞璎、我们一个引人注目的“专业人士”那一类,那是因为出于对她的社会出身的尊重,纽约更愿意避免这类并列。尽管年轻,我也知道这个社会法则,我猜到,在这个晚上结束之前,不会有女士向黑兹尔迪安夫人打招呼,而另一方面,向其他女士提及她也不被禁止。因此我确实提到了她,虚张声势地提到了她。

在歌剧院没有女士同黑兹尔迪安夫人待在一起;不过有一两位顺便光临了休伯特所说的令人愉快的晚宴,这是一种消遣,消遣的欢乐由许多并无恶意的戏谑组成,都是些关于烧烤帆背潜鸭和西芹的,大家喝的是最好的香槟酒。同样是这些女士,后来我在她的房子里有时见到过。她们大多比这位女主人年轻,尽管她们所处的位置不牢靠,却仍算是处在社交圈之内:一群极其微不足道的生物,厌倦了单调的社交活动,渴望这种不合规则的乐趣,例如香烟、直白的谈话,以及在深夜和身边的年轻人一起坐车回家。但是这类大胆人物在老纽约是很少见的,她们不常出现,而且还有点鬼鬼祟祟。黑兹尔迪安夫人的社交圈主要由男人组成,各种年龄段的男人,从秃顶的亦或头发灰白的同辈人,到休伯特这种经验丰富的年轻人,以及像我这种毫无经验的新手。

在她的小圈子里,氛围极其体面正派。它不是那种压在没有社会地位的女性身上那种压抑的体面,而是由一位了不起的女人营造出来的轻松氛围,她已经厌倦社交界,向所有人关上了门,除了她的密友。在莉齐·黑兹尔迪安的家里,你总能感觉到,下一刻可能会宣布谁的祖母和伯母到来;然而你又如此愉快地确信,事实不会如此。

这些房子的空气里有些什么,让一个爱挑剔、富有想象力的年轻人感到如此迷人?为什么唯独“那些女人”(正如其他人称呼她们那样)知道怎样把尴尬处理得合理得当,考验常客,很少朝知根知底的人微笑,然而却鼓励轻松自然?一进门就能感受到空气的不同。花瓶里的花和别处的长得不同,灯具和安乐椅巧妙地搭配在一起,桌上的那些书正是你渴望捧在手里读的。也许,最危险的媚态不是体现在一个女人的着装方式上,而是体现在她打理客厅的方式上;在这门艺术里黑兹尔迪安夫人技高一筹。

我已经说到了书;即使在那时,它们也通常是一个房间里最先吸引我的东西,不管这个房间里还有什么其他美好事物;我记得,在第一次“令人愉快的晚宴”的那个晚上,我在那些摆满书的书架前吃惊地停住脚步,那些书架占了客厅的一面墙。什么!这么说,这位绝世美女也看书?她在这上面也能与人并驾齐驱?毫无疑问,高人一筹?我的心紧张地跳着……但我很快得知莉齐·黑兹尔迪安不看书。她转过身,无精打采地抚平奥维达[1]那本最新出版的小说的书页:我记得看见了马洛克[2]的《新共和国》在她的桌上放了好几个星期都未切开页边。这一发现没花我多长时间:就在我下一次拜访时,她看到我惊讶地朝那摆满书的书架的方向扫了一眼,她微微笑了笑,有一点脸红,然后坦言道:“不,我读不下去。我试过了我确实试过了但是印刷字使我犯困。甚至小说也是……”“它们”是英国诗歌的珍藏诗集,还有内容丰富品类齐全的历史、评论、信件选集,英语的、法语的、意大利语的她会说这些语言,我知道这些书显然是被一位目光敏锐、涉猎广泛的读者收集起来的。此刻房间里只有我们两人,黑兹尔迪安夫人降低声音接着说道:“我只保留了他最喜欢的那些我丈夫,你知道的。”这是查尔斯·黑兹尔迪安这个名字第一次在我们之间被提及,我惊讶极了,我那诚实的脸颊肯定在她面前红得一览无余。我曾认为她这种处境的女人想必是避免提及自己的丈夫的。她却继续看着我,满怀希望地,几乎是谦逊地,仿佛她还想再说些什么,而且内心里恳求我去理解。

“他是一个了不起的读书人:一个学者。他那么努力设法让我也读书他想和我分享每件事。我确实喜欢诗歌有些诗歌当他大声读给我听的时候。他死后,我就想:‘这儿有他的书。我可以去读那些书我会在那儿找到他。’我尝试过了噢,那么努力地试过了可是没有用。它们已经失去了意义……正如大多数事情都失去了意义那样。”她站起身,点燃一支香烟,把一根木柴推回炉火里。我感到她正在等我开口说话。假如生活教过我该怎样回答她就好了,难道她的故事里有什么是我不懂的吗?可是我太缺乏经验了;我无法摆脱自己的慌乱。什么!这个女人,我曾因为她不幸的婚姻而怜悯她,为此,她在别处寻求慰藉似乎是正当的而这个女人能够用这种语气提到她的丈夫!我立刻感到这种语气不是假装出来的;对这种复杂性我感到一阵迷惑或者说这种人类关系的混沌状态使我一时语塞,就像一个男学生突然被问及一个超出他理解能力的难题。

这个想法还未成形,她就已经读懂了它,她微微笑了笑,这微笑牵动了她嘴唇周围的忧伤线条。她愉快地接着说道:“顺便问一下,你今晚打算忙些什么呢?你觉得和你表哥休伯特还有其他一两个人去‘黑巫师’怎么样?我在那儿有个包厢。”

这是必然的,在她坦言之后不久,我就说服了自己,阅读的品味对女人而言是无聊的,而且黑兹尔迪安夫人最大的魅力之一就在于她避免了文字上的矫揉做作。当然了,事实是在于她的真诚;在于她对自己的优点和缺点谦逊而无畏的评价。在任何年龄的女人里,我从未遇见过像这种的,刚认识不久就走近我,而且用这种眼神和声调,在以后的那些年里,这拯救了我,使我远离那些刻薄的美人,免于陷入险境。

但是,在我开始明白之前,或者猜到爱上莉齐·黑兹尔迪安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之前,我已经完全不知不觉地、愚蠢地陷了进去。从多年以来的视角看,证明这个事件只不过是我们长久友谊的一段插曲;我现在之所以在这里提及它,只是为了说明我那可怜的朋友的另一个天赋。如果说她无法读书,可她却能读人的心;在我的心仍在无意识地胡乱折腾时,她俯身注视它,似乎是在开玩笑,然而却又富有同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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