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她用弹簧锁钥匙打开门,瞥了一眼大厅桌子上的字条和信件(老习惯了,不允许任何事逃过她的眼睛),然后在一片漆黑中悄悄上楼进了自己房间。
壁炉里的火依然亮着,亮光落在两只花瓶里深红色的玫瑰上。房间里弥漫着玫瑰花的香味。
黑兹尔迪安夫人皱了下眉头,然后耸了耸肩。毕竟,她不该表现出对这些花漠不关心;她一定要记得谢谢苏珊救了它们。她开始匆忙脱衣服,动作却显得笨手笨脚,仿佛她那灵巧的手指都变笨拙了;不过,她首先从衣服的胸襟上将那两朵凋谢了的粉色玫瑰取下来,动作虔诚地将它们放进梳妆台上的一只玻璃杯里。然后,她套上睡衣,悄悄来到丈夫门前。门关着,她将耳朵凑近钥匙孔。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他的呼吸声,和他每次感冒时一样,声音虽然沉重,却规律、平稳……她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她的床非常整洁,枕头散发出清新的味道,床罩如绸缎般光滑,好像在友好地邀请她上床睡觉;可她却蜷缩在壁炉旁,抱着双膝,盯着壁炉里的煤炭。
“这么说,那感受就是这样的了!”她重复道。
这是她生命里第一次被刻意“排挤”;在老纽约,这排挤是致命伤害。萨拜娜·维森已经用了这一手,有意识地,刻意地因为毫无疑问,她是故意朝她的受害者走过去她这样做的时候一定是抱着使对方致命的目的。为了冒这个险,她一定非常确信自己掌握的情况,确信有非常可靠的目击证人,确信自己被整个家族支持。
莉齐·黑兹尔迪安也有自己的家族不过那只是一个又小又薄弱的家族,她是通过一个远房表亲才和它沾上点边。至于黑兹尔迪安家族,是大一些,也强一些(然而没什么能比得上维森和帕雷特这两个家族的联姻,其后盾是半个纽约和整个奥尔巴尼[1])嗯,黑兹尔迪安家族也没什么可指望的,甚至,也许,它以一种秘密、消极的方式说明,可怜的查理的妻子最后被迫为她的美貌和名气付出代价也不算太遗憾(“如果不是为了可怜的查理”),尤其是,不管她出身怎样,可怜的查理却将她看成是他们家族中的一员!
当然了,她的出身足够体面。人人都知道温特夫妇的事她婚前的名字是莉齐·温特。不过,温特夫妇是极其无足轻重的人物,她父亲阿卡狄奥斯·温特教士,曾任职于纽约上流社会的一所教堂,是一个多愁善感的、非常大众化的教区牧师。他曾在宣讲和指导女性良知上非常成功,过了很短几个季节,突然因为身体健康原因不得不辞去职务,去了百慕大群岛[2]或者去了法国?传言说去了某个温和湿润的地方。不管怎样,莉齐跟他一起去了(连同被压垮了的卧床不起的母亲)。最后,母亲死后,她被送往布鲁塞尔[3]的一所女子学校他们顿时显得像是在那么多国家待过!她后来被可怜的阿卡狄奥斯过去的一位教区居民带回了纽约,不管主教怎样看,这位教区居民一直“信赖他”,而且怜悯他那孤苦伶仃的女儿。
这位教区居民就是曼特夫人,她是“黑兹尔迪安家族中的一员”,一个富有的寡妇,惯于慷慨行善,却常常不明白该怎样给自己的善举收尾:她把莉齐·温特领回家来,心满意足地庆祝了自己这样做的勇气,但不是很清楚下一步该做什么。她曾幻想,在这座房子里有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走来走去会令人感到愉快;但是她的管家可不这么想。那个闲置房间里的床单20年间一直弥漫着薰衣草的味道温特小姐却总是把房间里的窗帘掀开,这样一来,不习惯被这样暴露的地毯和窗帘都深受其害。后来年轻人们开始上门拜访一来就是好几个。曼特夫人没有料到一个牧师的女儿而且是一个“倒霉的”牧师会有访客。她曾幻想自己带莉齐·温特去教堂集市,由这个年轻女孩来接任她的编织活,因为女孩比她女恩人的“眼神更好使”。可是莉齐不知道怎样编织她不具备有用处的技能她觉得教堂集市无聊极了,她在那儿根本没什么用,因为她没钱可花。曼特夫人开始明白自己的过失;这一发现使她对自己的被保护者产生了反感,她暗地里认为对方曾故意误导了自己。
在曼特夫人的生活里,从一种热忱过渡到另一种,总是以一段幻灭期为标记,在这期间,上帝未能满足她的要求,它的存在公开遭到质疑。不过,在她的情绪变化过程中,有一点是固定不变的:曼特夫人是一个围绕一串钥匙生活的女人。这些钥匙掌管着什么宝藏,如果钥匙永远丢失会发生什么灾难,这些都不是很明晰;但是每当它们丢失,整个房子就乱成一片,因为钥匙只有在曼特夫人自己手里她才放心,所以这种情形很常见。恰恰在曼特夫人正在恢复对温特小姐的热忱时,这种情形又出现了。一分钟之前,钥匙还在那儿,在她的工作台的一个抽屉里;实际上,她找扣眼剪刀的时候还摸到了它们。后来她被叫走,跟水管工谈浴室漏水的问题,她离开的时候房间里除了温特小姐没有任何人。她回来以后,钥匙不见了。房子被彻底搜查;每个人,就算没有被指责,至少也是有嫌疑的;匆忙中,曼特夫人提到了警察。女仆随即受到警告,接着是她的贴身女仆受到威胁。这时,主教的暗示突然重新浮现在曼特夫人的脑海里。主教曾一直暗示,温特先生的账目里有某种不合法的东西,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倒霉的事情……她非常温和地问温特小姐,是否看到过那些钥匙,然后“想都没想就把它们捡了起来”。温特小姐宽容地笑着否定了这个暗示;这微笑激怒了曼特夫人,怒气的闸门立刻被打开了。她看不出自己的问题有什么好笑的除非它是温特小姐已经习惯了的、早就做好准备了的那类问题……她有那样的背景……有那么个倒霉的父亲……“别说了!”莉齐·温特喊道。现在,她还记得那个深渊突然在脚下张开,仿佛事情就发生在昨天。那是她第一次直面人性的残酷。曼特夫人那有限的想象力只能想象出这女孩知道些什么,或者至少是有嫌疑的,而绝不会想象到对方的苦楚、虚弱和不堪一击;然而莉齐早就在自己的成长过程中发现了愚蠢同仁慈一样多,以前从未有人试图将她那可怜的老父亲子虚乌有的罪名加到她身上。她既恐惧又愤慨地颤抖着,她的那声“别说了!”爆发得如此猛烈,曼特夫人的脸色变得煞白,她颤巍巍地摸索着铃绳。
就在那时,恰恰就在那一刻,查尔斯·黑兹尔迪安走了进来查尔斯·黑兹尔迪安,她那个最受疼爱的侄子,这个家族的骄傲。莉齐只见过他一两次,因为自打她回纽约以来他一直不在这里。她认为他长得非常出色,就是太严肃、太刻薄了;他显然没怎么注意过她这也许只是她个人的看法。
“噢,查尔斯,亲爱的查尔斯你真应该在这儿听听有人对我说了什么!”他伯母喘着气说道,一只手放在她震怒的心脏那儿。
“说了什么?谁说的?除了温特小姐,我看不会有其他人说那些话呀,”查尔斯大笑道,拉起这女孩的一只手,她的手冰凉。
“别跟她握手!她刚刚羞辱了我!她刚刚命令我住嘴在我自己的家里。她说‘别说了!’,当时我出于好意,正设法让她私下承认……好吧,如果她更喜欢让警察……”
“正是!请你把他们请来!”莉齐大声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