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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朱红旗消逝在医院门口。

江小米悄悄松了口气,仿佛朱红旗进了安全隧道。江小米明知这是假相,可还是感到片刻的欣然。现在不是朱红旗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她怎么寻找那个女人。人是难以欺骗自己的,江小米闻着马路上焦烟样的气息,沮丧一点点浮上来。折腾了这么多天,一点线索也没发现。夜里睡不好,白天则在紧张和鬼祟中度过,从里到外透着疲惫。江小米也不知自己为什么如此紧张,仿佛她干了对不起朱红旗的事。相反,朱红旗却坦然多了,每天回来都要抱一抱江小米,在她脸上留下一个印记。江小米淡淡一笑,不知不觉中,朱红旗的嘴唇已成了胶皮。朱红旗工作严谨,这种风格也带到生活中。比如朱红旗带江小米观看礼花,事先都要选好位置。这个位置视野开阔,出入也方便。朱红旗分析说,礼花燃放本身就存在安全隐患,随着人流往前凑的全是猪脑子。朱红旗和过去不一样了,衣服上有一个泥点子,他会马上脱下来,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做什么事都有计划,江小米曾嘲笑他宁叫狼咬屁股,也不乱了步署。这么一个做事严密、滴水不漏的人,江小米想找出他背后的女人,不难才怪。

江小米转身时,忽然想,那个女人会不会就在医院?是朱红旗科里的护士,或别的科的医生?朱红旗除了在门诊和病房轮换,每周还要给医学院的学生上课,朱红旗身边的女孩(当然不排除结婚的女人)有几百人,朱红旗花前屈膝太容易了。过去的朱红旗能拒绝杨娜那样的女孩,现在就难说了。女孩们敢想更敢做,而朱红旗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长得高高大大,相貌不错,口碑不错,更重要的是有可观的收入。朱红旗能抵抗一次诱惑,他能抵抗两次,三次……?江小米感到一阵悲凉,如果这个女人在医院,江小米的麻烦就大了,她不可能到医院跟踪朱红旗。

江小米站了一会儿,脑门的血管几乎要崩开。这些天的奔波显得愚蠢至极。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打开门,方想起她原本要去抓药的。江小米发狠地想,去他娘的药吧,鬼才吃呢,一头扎在沙发上。喘了一会儿,江小米慢慢说服了自己。她不能放弃吃药。

从医院的专家楼搬到清苑小区,家里终日飘荡着一股药味。江小米是没病的病人。朱红旗考上研究生的第二年,江小米怀孕了。朱红旗说江小米一个人带不过来,让她做了。江小米没同意,她一个人太寂寞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可几个月后,她流产了。这次流产给江小米带来了巨大的痛苦:她怀不住孕了。一个女人最简单的权利对江小米来说却成了一种奢望。为此,江小米到处看医生,从中医到西医,从专家到江湖医生,每年吃的药可用筐装,但她的肚子就是鼓不起来。朱红旗也算是专家了,对江小米的肚子却束手无策。除了看病吃药,两人改变着做爱方式,比如在臀部垫枕头,在凌晨四时做爱,连续十五日禁房事尔后第十六日做爱等等,有些说法有道理,有些根本没道理,但江小米都要尝试几次。一次次失败,一次次不甘,江小米执拗得有些反常。几经折腾,朱红旗放弃了努力,如果江小米想要孩子,就抱养一个。江小米不同意,她要的何止是一个孩子?几天前,原先的同事给江小米介绍了一个民间中医,那位老中医鹤发童颜,他说江小米已被药气浸伤,他开了些调理的药,要连服四十九天。江小米已服了七服,今天是抓药的日子。

那个诊所淹没在一片杂乱的老房子中间,极不起眼。如果不是门顶的牌子,很难让人相信这是一个看病的地方。江小米不是没有辨别力,她是盼望奇迹在每一个地方发生。屋子比路面低了半尺多,江小米忘记了上次的教训,险些崴了脚。老中医和一个青年男子正谈着什么,江小米跌进去,老中医便收住话,问江小米找谁。江小米做了自我介绍,老中医方想起来,他让江小米坐在一边,又和青年男子说起来,但声音低了许多。江小米没该意去听,还是收到耳朵里几句。好像那个男人得了什么性病,江小米不觉面红耳赤,老中医怎么啥病都治?男人离开时,诡秘地扫了江小米一眼,显然把江小米划入了另一类。江小米羞得鼻子都要掉下来了,她犹豫了半天,没有逃离。反正吃好几年药了,再吃几天又有什么大碍?

江小米心不在焉,药糊了方发现。煤气煎药,总是掌握不住火候。她把药渣倒掉,重新打开一包。电话骤然响起,江小米吓了一跳。是母亲,她让江小米现在过去一趟。江小米问什么事,明天不行吗?母亲说能来还是来一趟吧。母亲的声音里有一丝乞求,江小米不好再推。父母一度青瓜白脸,几年后彻底改变了态度。看见朱红旗不止笑脸相迎,而且把讨好表现在行动上,给朱红旗递水竟然是双手捧着,江小米又生气又难过。也难怪,过一个春节,朱红旗要甩给父母一万块钱,而父母每年的退休金加起来也不过一万。江小米尽量避免去父母家,母亲的每一句话都让她身上长了鸭毛一样难受。可母亲每个星期天都要喊江小米和朱红旗过去吃饭,雷打不动。

家里有一个陌生汉子,脖子出奇得长,见江小米进屋忙着站起来。桌上放着礼品盒,显然是汉子送的。江小米不悦,以为母亲又揽什么活了。母亲说汉子是江小米的一个什么舅舅,汉子的媳妇脖子上长了个瘤子,明天做手术,主刀的是朱红旗。现在看病也跑关系,病人的脑袋削了一样,和医生隔着多远也能扯上关系。江小米问,定了?是朱红旗?汉子递给江小米一张纸,说是医生给他的,纸上的名单就是明天参加手术的医护人员。名字后边写着责任分工,主刀、器械、麻醉等,朱红旗的名字写在最前面。汉子说他的钱不够,所以想让江小米通融一下。江小米扫了一眼便明白了,同时又有点儿不舒服。医生收病人的红包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不然朱红旗哪有那么多收入?对此,朱红旗的解释是医生不收红包,病人家属总认为医生不会尽心,这是愿打愿挨的事。但写在纸上和病人明着索要,江小米确实不知道,注明责任分工实际是告诉病人送红包有重有轻,主刀医生和麻醉师当然不能是一个价码。

母亲说你舅舅也不容易,你和红旗打个招呼,能免免点儿。江小米说我试试吧。汉子感激得两眼泪花,问江小米能不能现在去。江小米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江小米通融不成,他该准备还是要准备的。红包和住院费同等重要,哪个病人敢掉以轻心?江小米迟疑了一下,说好吧。江小米正好借这个机会看看朱红旗身边围着哪些女人。

江小米从医院门口买了些奶粉之类的东西,汉子死活不要。江小米说,给舅母的,你就收下吧。母亲收了汉子的礼品盒,江小米有些过意不去。

朱主任在手术室。和江小米说话的护士不认识江小米,语气冷冰冰的,她的脸白白净净,但鼻子太扁了,像是被人打了一拳,朱红旗不可能喜欢上这样的女孩。另一个护士胖乎乎的,她正抄什么东西,江小米看不清她的脸。江小米嗅嗅鼻子,没有闻见浸到朱红旗肌肤上的气息。

江小米没想到那个汉子在门口等她,他奇奇瘦瘦的目光直往江小米脸上戳。江小米说,他在手术室,我晚上跟他说,放心吧,这事包在我身上。也许是没闻见那个女人气味的缘故,江小米的心情比刚才好多了。汉子连着说感激的话,如果不是在街面上,说不定会给江小米跪下去。

朱红旗是吃了晚饭回来的,他身上有酒气,他问江小米吃过没有,江小米说吃过了。朱红旗打电话说要在外面吃饭,江小米便没了胃口。她怀疑朱红旗和那个女人在一起。朱红旗说江小米脸色不对,问她是不是哪儿难受了。江小米说没有啊。朱红旗看了江小米几眼,便打开电视。他摁着遥控器转了一圈,最后定在江小米爱看的一个电视剧上。朱红旗不爱看电视,虽然已评上主任医师,每天仍要读医学著作或从网上搜寻资料。但他知道江小米爱看什么。朱红旗细腻得无可挑剔。只是朱红旗这种呵护和体贴在江小米眼里已失去了颜色,变成一种表演。

朱红旗正要走进书房,江小米问,明天有手术?

朱红旗点点头,同时有几分惊异。

江小米问,那个病人是不是叫刘二丫?

朱红旗说,好像是叫这个名字,我没注意,怎么了?

江小米便简略说了,然后拿出医院的便笺给朱红旗看。

朱红旗瞧了一眼,表情平平淡淡的,不告诉病人,病人就会一个个打听,麻烦死了。

江小米说,你们一天比一天黑了。

朱红旗盯着江小米,你不是骂我吧?不是跟你说过吗?病人家属的心理都是一样的,

江小米说,他拿不出那么多钱,你给免了吧。

朱红旗说,我不会收他的红包。

江小米问,别的人……

朱红旗说,别人我管不着,况且红包也不是由我发,都是病人单个送的。

江小米有些不满,你不是科主任?

朱红旗说,我管工作,这种事院长都睁眼闭眼,我算老几?这是规矩,我不让他们收,他们会怀疑我独吞了。要是论亲戚,哪个病人不能和医院的人攀上亲戚?朱红旗的话冷冰冰的,还有几分不耐烦。

江小米没话了。她没想到朱红旗的面目已变得让她快认不出了,这么点儿事他竟然一口堵死了她。

朱红旗似乎意识到自己过分了,他抱了抱江小米,生气了?以后千万别轻易答应人家,这会让我为难的。

江小米推开他,既然你不肯破坏规矩,我明天挨个儿给他们送去。

朱红旗僵在那儿,那张被他打造得光滑而平静的脸上结了层霜样的东西。

江小米气鼓鼓地进了卧室,憋了数日的眼泪终于无遮拦地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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