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趋炎
夜间的牢房,透着说不出的诡异的沉寂。
身姿窈窕的女子着一身黑色的披风,斗篷拢住了葱白如玉的半张脸,面容匿在黑暗里,只见一道模糊的侧脸,很快又匿去了。脚边蹿过几只胆大地叽叽叫个不停的老鼠,顿时让她吓了一跳。
她白着一张脸,张着嘴下意识地想要叫唤,又想到身旁转着眼珠子望着她的一举一动的牢头,就生生将那声方喊出一半的尖叫给咽了下去。
她的眼眸里飞快地晃过一缕嫌恶,清了清嗓子,又恢复了那端庄得体的模样。
牢头低着头,装作没有看到她失态,似乎已是习以为常。他低眉顺眼地走在前面,忽地停下脚步,开口道,“娘娘,这边请。”
正是收买了牢头趁夜摸进牢房的程娉婷。
她知道她之所以能那么顺利就进到牢房里来,其间也是在颜澈的默许之下的。颜澈想以她之手劝诫程远弃降,而她亦想借他之手见她那个执拗而顽固的哥哥一面,他们不过是各取所需。至于该打点的,还是应当打点的,免得程远在暗无天日的牢里受到折辱。
那对于他来说,比死还难受。
“到了,娘娘。”
牢头低声道。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娘娘还请快些,您只有一炷香的时间,在里头待久了小的也不好向陛下交待。望娘娘莫要为难小的。”
他的语气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便得罪了眼前正得圣眷的娉妃娘娘。毕竟如今的陛下、昔日的烨王,是出了名的不近女色,当初除了一个卑贱如泥的舞姬,没旁的女子可以近得了他的身。而今宫里莫名其妙多出来一个娉妃,虽说陛下待她不咸不淡,但宫里到底只有她一个皇妃,难说什么时候面前这不显山水的娉妃,就一跃成为后宫之主了呢。
在皇宫里生存的人,无不是些有眼力见的。
牢头的态度是客客气气的,可以说是让人挑不出错处来。但程娉婷听着不知怎么的,愈发不愉起来。
她平生最讨厌那些附炎趋势的小人。
昔日皇宫还是东齐穆氏的皇宫时,她的胞兄官拜大将军,手握重兵,她是京城贵女圈里人人艳羡的名门千金,那些人无不巴结她,依附与她的关系顺势往上爬。她虽是目光如炬看得一清二楚,却极是喜欢那众星捧月的滋味,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做未察。
后来就因为她有想要当一国之母的野心,那些个奉承她的贵女一个二个嘴巴甜得要命,她一时忘形,便口不择言,在膨胀的虚荣心下将穆漓笙拉下水。
那时的穆长宁,是长安第一美人,亦是东齐最矜贵的女子,是她们眼红都求不来的。她栖居在与世隔绝的栖梧殿里,于是她就天真地以为,她永远也不会知道,毕竟她的手段雷厉风行不似寻常女子,又是个嫉恶如仇的主。
谁知那日竟恰巧被她给听见了,在被冷嘲热讽地羞辱一番后,她掩面而去,只觉得面上无光。她回到将军府后哭得梨花带雨地同程远言明,未曾想素来溺爱她的哥哥反而劝她莫要招惹栖梧殿那位。她只能忍气吞声,从此程远便让她绝了当皇后的心思。
当时随行的还有她的几个手帕交,她在那之后发帖邀她们出去踏青,却被告知她们各个抱病有恙,纷纷闭门不出。便是往昔巴结她的那几个低门小户的女子,也是不见踪影。
原是她们在皇宫里的事传了出去,说她攀附陛下不成却惹恼了长公主的谣言喧嚣尘上,她彻底成了京城贵女里的耻辱。
她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些人恶心的嘴脸,她是高高在上的名门闺秀时,她们阿谀奉承,用尽了天底下最好的词语。而后来她是被长公主针对排挤的落魄千金,她们避之不及,着实可恶。
而那都是拜穆漓笙所赐。
是以她望着牢头点头哈腰的模样,眼睛里没有掀起一丝波澜。她甚至嘲讽地弯了弯唇,“本宫自是不会多为难你。”
牢头被她看得发怵,只觉得有森森寒意从背脊爬上来。他硬着头皮道,“娘娘,您要瞧的人就在前边了。”
他说罢便用钥匙开了牢房的门,往旁边挪了一步,将面前的景象尽数暴露在程娉婷的视线里。
程娉婷嘴角扯起的笑倏地僵住了。
她瞪大了眼,扣着披风的指尖颤了颤。
“哥!”
她声音凄厉,控制不住地扑到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那人面前,殷红的血沾满了手心。她眼眶发红,“哥,你怎么了?”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住他身上的鞭痕,还是忍不住哽咽了,“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啊,他们对你做了什么?”
回应她的只有僵硬如冷清的雕塑的躯体。
程娉婷心中的恐惧更甚,她盯着鲜红一片的手,温婉的面容骤然变得狰狞起来。她以为,他已经死绝了的时候,低低的一声咳嗽传来,霎时让他僵直了身子,眼睛里迸发出微不可见的光。
“娉……婷……”
他醒了。
程娉婷无法言明那一刻心中快要溢出来的欢喜,她抓住程远的手臂,他却疼得嘶了一声。让她再也不敢轻易碰他。
眼前的这一幕,着实是触目惊心了些。
血粘在衣裳上,仿佛融为一体了。便是见惯了生死的牢头,也于心不忍地别过了脸。他轻咳了一声,提醒道,“娉妃娘娘,陛下留给您的时辰不多,还望你自行斟酌着点。”
“我知道了。”
程娉婷眉尖一蹙,仅一晃便又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
她冷声道。
牢头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心下一松,身旁没了碍眼的人,她也没必要束手束脚,同他们虚以委蛇了。她想要搀起程远,却被他抓住了手腕。
程娉婷一怔。
她看向方才还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程远,他撑着身子半坐起来,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泛出冰冷又凶狠的光。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他一字一顿地说,“他适才,唤你什么?”
他的手拧得她生疼。
像是用尽了浑身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