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白日梦 - 艾玛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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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高速公路两边的绿化做得很好,草木葱茏的样子。远远近近的小山上点缀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绯红,不是映山红,就是山桃花。孟香记起来曾经跟老钱走过这条路,那时还是窄窄的一条柏油路,时常有人啊猪啊狗啊横穿马路。有一回,她怀了大道不久,老钱的堂婶病危,他们赶回去送堂婶。老钱的父母在他上高中的时候就相继过世了,全靠着住在同一个村子里的堂叔照顾他。汽车开到一个叫太合的村子附近,一只大黄狗冲上马路,司机一脚急刹车,孟香就见红了。他们赶紧下车,拦了辆回城的的士直接去了医院。后来老钱时常把幼小的大道举过头顶摇晃他,说:“你这臭小子啊,还没出生就学会了捣蛋!”还有一回,春节,堂叔的儿子结婚,他们带着大道回去,说好要去给大道的爷爷奶奶上坟的,结果在堂叔家的炕上睡了一晚,她自己就发起烧来。第二天,她趴在炕上,哈着热气用手指抹开窗玻璃上的冰花,看见老钱和大道包裹得像两只一大一小的熊,在堂叔和几个晚辈的陪同下,踩着厚厚的积雪去屋后的山坡上上坟,她盯着父子俩的背影久久看着,他们走路的样子是那么像,看着看着,她不由笑了。别的她真是没有太在意。有一点,是这件事过后她自己慢慢发现的,就是,老钱老家的人,不知为何,从未来过他们家,这么多年,一次也没有。孟香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有些冷漠的。有次她去探望母亲,看见母亲日渐老衰的样子,说:“要不,还是搬去跟我住吧。”母亲淡淡一笑,答:“等我再老一老吧……”母亲真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母亲从不抱怨,她的每一天都如那个带着孟香去殡仪馆送别父亲的下午,总是一脸的顺从与平和。曾经,孟香对母亲的平和充满怨恨。现在想来,也许,母亲只是比她更早地接受生活的告诫: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母亲用忍耐为自己留住了别人不能给予她的一点体面。明白了这一点,孟香不禁泪湿眼眶。

张河村的河对岸是一个集镇,孟香停车去买东西。家里买了汽车后,每次老钱回老家,他都要在小镇一家叫吉美的卤肉店买卤猪脚回去给堂叔。老钱自己似乎也是特别爱吃这种又咸又腻的冷猪脚,曾经还带了一包回去跟她分享。她当然是没有吃。自堂叔在乡计生站找了份看门的工作后,老钱回去看过一次,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我们在这边喝酒,那边就关着几个家里有人超生的老乡,其中还有同庚叔,堂叔的腰带上别着钥匙,他端了杯酒走过去,和他的同庚各安其命地隔着铁门上的栅栏喝了一杯。唉,这番景象,我光是瞧瞧,就怎么也喝不下去了。”老钱回来后对孟香描述在计生站的所见所闻,她没有什么兴趣,本能地拒绝这些。后来孟香再也没有听老钱提起过老家的人和事。

小镇只有直直的一条街,孟香把车停在一棵白果树下,没走几步就看到了卤肉店黑底红字的招牌:吉美卤肉店。迎门的玻璃柜台里成列着一盘盘的卤货,有里脊,凤爪、牛肉、鸭脖等,当中摆着一大盘年糕状的卤猪脚。猪脚剁成小块煮熟了,连汤冻起来,过后再切成小方块,盛在白磁盘里出售。磁盘前立着的小纸牌上写着“水晶猪脚”的字样。柜台上方一溜儿十来个小风扇不停打着转,驱赶着试图扑向卤肉的苍蝇,也把小店扇得香气四溢。卖卤肉的大娘头戴一顶白帽,非常利索地用牙签叉了一块肉冻递给孟香品尝。孟香注意到大娘背后的墙上,醒目的位置挂着幅木牌匾,上面除了斑斑点点的苍蝇屎,还用俊逸的行书写着一个与“吉美水晶猪脚”有关的故事,原来这家店主姓陈,水晶猪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乾隆那一朝,与陈家祖上一个叫吉美的进士有关……总之是寒苦的读书人,一朝及第,令猪脚传承。孟香的目光从牌匾上一掠而过,不用细看,她大约也知道这牌匾上无非是在说这水晶猪脚是进过宫的,或者有关孝悌,再或者是出自一段夫妻患难的典故,先是家境贫苦,相濡以沫,后学而优则仕,糟糠之妻不下堂……猪脚与美德联姻,得以代代相传。关于美食的典故,左右不过是这些。孟香无聊地胡思乱想着,把肉冻送进嘴里,说:“来五斤。”

大娘一边称猪脚打包,一边笑眯眯地问:“从城里来吧,去张河村吗?”

孟香暗暗用舌尖蹭擦着黏在上颚的未化开的肉冻,点了点头。

大娘上上下下打量了孟香一眼,道:“是孙家还是钱家?”

“钱家。”孟香答道。

“哎哟!”大娘一拍巴掌,叫着老钱的小名说道:“你是钱家喜乐他媳妇吧!有年头没见你了——怎么倒一个人回来了?”

“哦,回来,看看……”孟香连连应着。在和张河村还隔着一条河的地方,她成了喜乐媳妇!

大娘又拿出一个包装袋来,往里放了几根鸭脖鸡爪之类的东西,和包好的水晶猪脚一起放进一个大塑料袋里。大娘指指身后的牌匾乐呵呵地说:“喜乐媳妇你可能不知道吧,这故事还是喜乐从古书上找到的呢。现在方圆几十里谁不知道吉美的水晶猪脚呢?小时候的喜乐常常跟在叔叔的后面到镇上来,叔叔去市场卖菜,他就坐在我们门前的石阶上,一坐就是半天。我们卤肉店的香气可是熏陶过一个大教授的呢!”

孟香抬头看着大娘身后的牌匾,依稀认出来是老钱的笔墨。这件事她从未听老钱说起过,大约他自己,也有不足为外人道也的感觉吧。他从来没有要求她去亲近他老家的一切。那个晚上,他们喝完一瓶红酒,孟香还是忍不住要问,问那十分之一与十分之九,她实在是想知道。老钱表情十分复杂,他把一只手重又捂到宽大的下巴上,说:“我是慢慢才明白的,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这句话,用在很多地方都很贴切。就拿故乡来说吧,故乡,可能在一个人越来越长的回忆中,渐渐就变成了一种向往,注定是不能用回去这种方式抵达的向往,就像理想啊、真啊、还有……”两鬓灰灰的老钱用孩子似的羞愧的眼神看着孟香,小心翼翼地说道:“还有爱。也许,这些,都是另一种形式的,乌有乡。所以,最重要的并不是寻找……”

孟香出了卤肉店,慢慢把车开出小镇,街道两边全是一家挨着一家的铺子,水果铺,网吧,杂货铺,饺子馆,成衣店……有的店铺甚至把货物摆到了街道边。一家卖瓷器的,青花瓷瓮从店铺前的台阶上一直漫到街道上,乍一看去,就像从店铺里吐出来的一条怪异的舌头,冰凉、黯淡,毫无生命气息。孟香小心翼翼地把车绕着开了过去。

孟香开着车到了张河边,窄窄细细的一条,河面上漂浮着暗污的垃圾。远远能看见张河村那几棵高大的白杨树和一片红红的屋顶。“你是钱家喜乐他媳妇吧!”孟香望着汽车前方张河村的方向,卖卤肉的大娘那乐呵呵的声音似乎就在耳旁。肖兰在达尼村的男友姓赵,孟香想起来有一段时间,肖兰qq上的签名是赵肖氏。

“喜乐媳妇!喜乐家的!”

孟香自顾自念叨了两声,不禁笑了。这称呼就像两顶帽子,谁人都戴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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