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白日梦 - 艾玛 - 其他小说 - 30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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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孟香打电话给闺蜜肖兰,说:“好了,在这个城市,我除了大道,只有你了。”

肖兰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合伙人,尽管很忙,还是抽出时间来看孟香,不一会她就把车开到了孟香家楼下。肖兰看着孟香红红的眼睛说:“喂,孟香,孟香女士,选择原谅又会怎么样呢?”

孟香擦干眼角的泪,说:“我哭可不是因为他,我是为我自己……你知道吗,刚刚我们还一起吃了个早餐,我还让他猜学校食堂都用什么油来着。”

肖兰笑起来,说:“天啊宝贝,你猜猜学校食堂用的什么油——真有你的,哈哈,什么油?地沟油?”

孟香也笑了,说:“当然不是啊。”她叹了一口气,目光忧伤地看着肖兰,似有万般话说,却又无从说起,憋了好一会,孟香道:“——是转基因油!”话一落音,两人同时爆发出一阵大笑。

从上大学的时候开始,这么多年都是这样,每次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跟肖兰在一起说一会话就好。肖兰的男友是个画家,居住在城郊一个叫达尼的小山村,两个人这样不婚的状态持续的时间几乎与孟香和钱教授的婚姻一样长。画家不喜欢城市,是个自然主义者,决绝地抗拒现代生活。闲下来,肖兰会脱下职业套装,素面朝天地跑到达尼村住几天。以前钱教授还吃过肖兰的醋,常常说什么“肖兰才是你最亲密的人”。这可不是像句咒语?现在肖兰真成了她身边最亲密的人。两个人脱了鞋各自在沙发上躺下。肖兰长叹了一口气道:“唉,你休了老钱,再找一个,保不定是什么样的呢,你看看现在,哪有几个像样的男人,他们不是在骗人,就是在被人骗,他们不是在行贿,就是在受贿,不是在政府门前下跪,就是闯到幼儿园砍人,到哪里去找像样的男人啊!”

孟香不由笑了,说:“你呀,一棍子打死太多人了,连被人骗也成了不堪了。像样的男人都隐在达尼村,行了吧。”

肖兰也笑,起身把双手勾在背后,各个屋子转一圈。说:“被人骗的男人至少是不够聪明的啊——嗨,你们俩不像是闹分居,倒像是年轻夫妻怡情的小吵,瞧这一屋子书,老钱一本本回来拿,够拿一辈子了。”

孟香说:“说好了,过两天他那边买好书柜,我会把他的书打包找搬家公司给他搬过去。”

肖兰从书房的地上拾起一叠文稿回到客厅,念道:“国家某部重点课题中期报告书,报告人钱中岷……”肖兰抬头对孟香说:“什么事一戴上国家这顶神圣的帽子,不由得你不肃然起敬。”她低下头去继续念:“这是一个很好的课题,既可以在国内深化地谈生态文明下的中国发展,又可以在国外有回应地谈生态经济下的中国发展,要细化地谈中国发展需要控制的规模、公平、效率问题,有新意地谈如何在生态规模控制下提高中国人的福利,并且分别用来分析能源、土地、水资源以及垃圾、碳排放等问题……”肖兰停下来,一声不吭把稿子放在茶几上。肖兰看着孟香说:“小香,我来就是想跟你重提一句古话,浪子回头金不换,况且,老钱还不是浪子,他顶多算是一失足青年。你为什么都不搞清楚到底是不是老钱的孩子,就冒昧地提出分居呢?到我们这个年纪……”

“到我们这个年纪,赌气使小性子会让我们丧失仅存的一点美感,庄重的美感,对吧?呵呵,不要说我现在是四十多岁的不惑年,就是再往前,可以说,我十六岁以后,那些决定,都是在很冷静的情况下做出的。”孟香说完这句话,不由楞了一下。她皱着眉,看着天花板上的水晶吊灯发起呆来。

十六岁,她的十六岁,原来从来就不曾过去,它和她就这样不期而遇。

十六岁的孟香和母亲住在父亲家里传下来的一栋老房子里,房子位于天心阁后面的小巷里,长长的石阶上去,两扇黑漆漆的厚重的木门。站在门槛上踮脚一望,可以看见一大片低矮的青灰色的屋顶,湘江像根白练,在那片青瓦里滑行。推开厚重的木门,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种着紫藤,紫藤架下有口老井,围着凉凉的石栏杆。十六岁那年的夏天,先是杂货店老板的小儿子文伢子,后来是她的父亲,这世上最好看的两个男人,过世了。

小时候,她和文伢子常常手拉手去街上的小吃店里买甜酒、白粒丸和麻油猪血,用牙膏皮换水果糖,拿炊壶去白沙井打水,交换弹珠和小人书。学校放了暑假,许多个炎热的下午,他们就坐在阴凉的巷子口,坐在最后一级石阶上,看形形色色的人们在巷口外喧闹的世里来来往往,那种喧闹总是令他们困解。他们安静地吃着绿豆冰,用清澈的眸子打量外面的世界,无邪得像两枚新生的洁净的果实,与巷子外的世界格格不入……后来上了初中,两个人倒生分了,一前一后走在上学的路上,几乎不怎么说话。每天早晨,文伢子背着书包,两只手叠放在背后,靠墙站在巷口等她一起去学校。夏日的清晨,度过一个溽热的夜晚后,小巷里的石阶是惬意的清凉,她穿着一件碎花的棉布裙子,背着书包,轻快地一级一级地下到巷口去,文伢子穿着件松垮的白色文化衫,靠着堵发黑的青砖墙站着,人显得格外白而干净,他把两只手放到背后,瘦瘦的脊背不停地轻轻地往墙上撞一撞。看到她,他露出一颗小虎牙,羞涩地笑一笑。而她呢,也害羞起来,站在那,等他走了三五步才肯走。巷口的青砖墙生着青苔,青苔似乎生着不为人知的小小的手,小小的脚,它们就用那些人们看不见的小小的手和脚,踩着潮湿而缓慢的光阴,耐心地从墙脚一点点往上攀附。小学的时候文伢子有十块青砖那么高,后背上不免要粘一点青苔藓,上了初中,突然他长到了十七块青砖那么高,苔藓就时常粘在他的裤腿上。

那个早上,她照例像个温顺的小媳妇跟在他后面,看着他裤腿上苔藓嫩绿的痕迹,她突然想叫住他给他拍一拍。她心跳得很快,街上人越来越多,电车远远地哐啷哐啷开过来,一个骑单车上学的高年级男孩路过他们身边,猎犬一样嗅出他们间羞于言表的暧昧的气味,嘲讽地打了个长长的唿哨擦身冲过。她赌气一样地紧赶几步,“喂!”她叫他。他没有听到,继续慢慢往前走,突然她看见他就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晃了晃,踉跄着伸手撑在一棵樟树上。他把脸埋在胳膊上,露出一双黑亮的眼睛看着惊愕的她,“快走开!”他说。

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越来越多的血顺着他的胳膊往外淌,终于一滴滴地坠落到地上。他整个人靠着树干,一点点地矮下去。“走开啊!”他捂着脸朝她喊道,满眼都是悲伤。

她掉转头往杂货店跑去。

后来她从人们的闲谈里得知,他是一出生就有的病,有那么一节血管,“脆得像个水泡。”他的母亲后来对人说。还有一次,她路过杂货店,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竹椅上擤鼻涕,他母亲把鼻涕抹到鞋底上后,对人说:“……哄了我十多年……倒是呢,比医生说的多活了五年!”末了那一句,他母亲的脸上分明有一丝得意。她感到一阵刺心的痛,赶紧离开了杂货店。记得那一天看什么都不行,什么都是针,扎得她受不了。路过天心阁,她一眼掠过阁上那副据说是由两个革命家对的对联,“橘子洲,洲旁舟,舟行洲不行;天心阁,阁中鸽,鸽飞阁不飞”不知为什么,这一天她看这幅对联,竟觉得字字讲的是生离死别,她忍不住泪如雨下。

一个多月后,放了暑假。

有一天,母亲让她换了身干净衣服带她出门,在去殡仪馆的路上,她才知道她的父亲,原来早已不是墙上镜框里穿着军装、英气勃发的青年,而是离家不过五站路的精神病院里那个目光呆痴、终日念叨“对不起组织”的骨瘦如柴的男人。她最终看到的父亲,安静地躺在殡仪馆的一张小床上,隐在白被单下的身子薄得像张纸一样。孟香和母亲办完父亲的丧事回家,一路上谁都没有说话,母亲似乎也没有觉得欠着孟香一个解释。天气异常炎热,太阳炙烤下母女俩都流了不少的汗,街上人来人往,异常吵闹。可是她们,左臂上缠着黑纱的她们,却是一对各怀心事、沉默无言的母女。孟香自此足不出户,日日趴在凉凉的石栏杆上,汲水,浇井台下那丛开着黄色小花的茂盛的八仙草,偶尔她会透过重重蝉鸣,听到小巷里小贩遥遥的一声叫卖:“甜酒,小钵子甜酒……”不知为何,这蝉鸣声,这叫卖声,却让十六岁的孟香生出了一日比一日多的绝望,日子似乎被水湿透,变得缓慢沉重,让她不堪重负。终于,有一天,母亲刚挽着菜篮子出门,她就撩起裙子,抠起一块镶在井台边的青花瓷片,在自己的大腿内侧使劲挖了下去。血流到脚脖子的那一刻,母亲推门进来,发现了端坐在井台上的孟香的异样,菜篮子哐地落下来,在地上跳了两跳。母亲跑到她身边,撩起她的裙子看了一眼,母亲说:“你爸爸,并不是天生就是那样的……”母亲急急地跑进屋子去拿云南白药。孟香像从一场梦里醒来,出了一头的汗,母亲的镇静让她羞愧难当,她顺手揪了一把八仙草的黄色小花捂在伤口上,血竟然就这样止住了。暑假结束后,孟香就执拗地搬到学校的集体宿舍里去。她突然变得开朗,交了不少的朋友,成绩也出奇地好了起来。偶尔她在周末回家的时候,会看到母亲和某个来串门的阿姨坐在紫藤架下聊天,听到阿姨夸孟香,母亲会说:“我倒宁愿她少读点书,不要像老孟……”又过了很多年,孟香才渐渐知道,原来父亲,是工程兵部队的工程师,他负责设计的一个隧道出了塌方的事故,严重影响了向国庆献礼的工程进度。还没等查清楚塌方是否与他的设计有关,沉重的压力就使他的精神出现了异常。

办完父亲的丧事,孟香发现母亲的房间里多出来一口樟木箱子,是父亲留下来的,她猜想到,却从未想到要打开它。有一次她到母亲的房间找针线缝扣子,她无意中顺手打开了那口箱子,浓厚的樟木的香气使她头晕,她看到箱子最上面放着一套《马克思选集》,她随手翻开一本,看到一句话,“羞耻也是一种革命”,她赶紧把书合上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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